肖南回几乎是一路狂奔回了自己的院子，好在天已经亮了，摸索着找路比昨晚要顺利得多，一路上她东躲西藏，也算是没有同谁正面碰上。
回到房内，她第一件事便是关好门，检查自己身上的那件缁衣。
不知那人用了什么方法打结，便是腰间那根带子她也如何都解不开，既不敢用力撕扯、又找不到下手的地方，扣弄了半天手指酸痛，却是半点进展也无。
这可如何是好？总不能一会要她如此招摇地穿着皇帝的衣服去参加春猎吧？
这一番急火攻心，额头上的汗又冒了出来，她想抬手去擦，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头发还半散着。
参猎的时辰眼看便要到了，心一横，肖南回决定先解决自己的头发问题。
都怪方才的情形太过诡异，她才会败得不明不白、几乎是落荒而逃，连簪头发的簪子都忘了找回。
算一算，这已经是她落在他那的第二根簪子了。
上一次，少府右监还赔了她不少银子呢。若是这次也能如此，是不是要不了多久，她便可以灵活运用此道发家致富了？
飘飘然想了想，她一抬脚，脚底板那双泡了一夜的鞋子“刺啦”一声裂了个口子，露出一个充满嘲讽意味的洞来。
肖南回悲愤将脚上鞋子扔到一旁，又看一眼角落里沾满泥水、孤零零的靴子，干脆光着脚走到桌旁。
她住的房间是按照官阶分配的，许是因为参乘一职多是男子，竟连一块可以照出模样的铜镜都没有，她只能端来洗漱用的铜盆，借着里面倒映出的影子捣鼓头发。
小时候她跟着肖准跑习武场的时候，便有些丢三落四的习惯，大多数时候摔打时掉了发簪，自己都没有察觉。杜鹃看到了，便手把手地教她如何不用簪子也将头发固定住。
那会她做得十分利落，后来长大了、不再总是弄丢发簪，便很久没有这样做过了。
方法她还依稀记得，手法却有些跟不上，塞进这边的头发、那边又漏出来，那边的刚梳利落、这边又掉下一缕来。
咚咚。
敲门声响起。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肖南回一僵，连忙拿起一旁的武弁纱帽，粗暴将头发塞进去后，快步走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人，却是肖准。
对方手里拎着个大包袱，见她开门便快速说道。
“杜鹃托我为你带了些东西，今早收拾的时候看见就顺道拿了过来......”
他的声音顿住。
肖南回刚松口气，突然便觉得头上一轻，伸出手摸索一番，赫然发现自己的脑袋上多了两条“须子”。
许是开门的动作太过心急，她那本就脆弱不堪一击的头发便又原形毕露了，偏偏一半留在官帽里，一半又狂放不羁地掉了出来，看起来还不如彻底披头散发来得好。
肖准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那颗奇怪的脑袋，脑袋的主人也一时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两人一人门里、一人门外，就这么僵持了一会。
半晌，肖准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古怪，伸出手指拈起肖南回的两撇头发。
“你这头发......”他的目光往下挪了挪，见到那件缁衣又是一顿，“这衣服......”
肖南回连忙干笑两声，将自己的两撇“须子”从对方手里抽了回来。
“昨晚起夜，把簪子弄丢了。想着自己处理一下，奈何手艺不精，失策失策。”
听她这般说，肖准似乎想起什么，提起手上的大包袱晃了晃。
“这是杜鹃帮忙准备的行李，里面说不定就放了簪子。”
肖南回瞪着那巨大的包袱看了看，几乎能够想象杜鹃将它塞满时的气势与决心。
开什么玩笑？她可是骑马过来的，哪里有位置塞这样一个大包？再者说，抗这样一件行李在马背上，她会被整个光要营的人行注目礼的。
她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礼貌摆手。
“这个，杜鹃姐一片苦心、一定是特意为义父准备的，南回怎么好意思收下呢。”
对方锲而不舍地再进半步，手里的包袱又逼近几分。
“这样的包袱，我那还有十个。不差这一个。”
肖南回傻眼了。
半晌过后，她笑出声来。
原本以为杜鹃只对自己“特别照顾”，没想到对肖准也是如此。
一想到肖准来的时候连拖带拽地扛了这十大包的东西，她当真有些乐不可支。
她压低嗓子，表情凝重道。
“义父可是觉得，这包袱沉重无比，比那百八十斤的青龙大陌刀要难上手许多？”
肖准嘴角勾起，眉宇间却是故作沉痛。
“诚如南回所讲，实在是令人烦忧。不知可有何妙法能解？”
肖南回沉吟一番。
“若有下次，义父记得道出府上银钱不够的隐忧，杜鹃姐兴许会收敛一二吧。如今嘛......”她顿了顿，伸手将那沉重无比的包袱接了过来，“就当我舍生取义、生受了这一遭吧。”
肖准笑了，作势行了个礼。
“如此，便有劳了。”
肖南回有短暂的愣怔。
她已经很久没见过肖准笑了。过往一年发生的事情无不带着翻覆摧毁的力量，令她一度以为很多东西已经不复存在了。
可就在方才，一个普通晚春的清晨，那种长久以来的沉默与疏远被轻易打破了，陪伴多年的温情渐渐发力、透出热度来。
肖南回明白，肖准会是她生命中十分重要的人，不仅仅是因为她曾经喜欢过他。
人生能有几多个十数年？不过转眼便是迟暮死别之际。而她人生中的第一个十数年，便都是同眼前人一起度过的。他们是同门的师徒、没有血缘的亲人、彼此支撑着走出悲伤岁月的朋友。
是的，肖准是肖南回的朋友。一位带她走出大漠、赋予她新生的朋友。
他其实不欠她什么。
他们只是从同路、走到了需要分道扬镳的时候。
肖南回深吸一口气。
她想为先前的疏远道歉，也想将这段时间憋在她心底的秘密和盘托出。
“义父，其实有件事我......”
就在她犹豫是先说她与皇帝的事、还是先说宗颢与那绶带的事时，礼官的声音将一切都打断了。
“见过青怀侯。大人原来在此处，真叫小的好找。”那礼官喘着气，一看便是一路疾走而来，“春猎礼就要开始了，所有参猎的将军都要提前半个时辰准备，肃北位列第二，怕是耽搁不得。”
肖准点点头，又看一眼肖南回。她立刻会意。
“既然如此，义父便快去吧。”
那礼官仿佛这才看见她一般，不咸不淡地行了个礼。
“见过肖参乘。”
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的目光定格在了肖南回诡异而凌乱的头发上，脸色有一瞬间的愣怔，随即愣怔变为惶恐，又从惶恐变为迷茫。
肖南回面不改色地拈起自己的两缕头发甩到肩后。
“昨夜练功练得晚了些，今早来不及收拾，见笑见笑。”
那礼官默了默，将急切的眼神投向肖准，言下之意便是要速速离开此地。
肖准却看向肖南回。
“你方才要说的事......？”
余光瞥见那礼官一脸急色、抓耳挠腮的样子，她笑着摆摆手。
“没什么，等春猎结束我再细细说给义父听。”
肖准点点头，临走前又指了指头、示意她一定要处理好头发再走出院子，然后才跟着那礼官离开。
院子里再次安静下来。
官小便是这点好，再大的事也闹不到她头上来。即便是春猎这样大的动静，多她一个、少她一个，根本无伤大雅。
低头在那包袱里面翻了一会，她不出意外地找到了四五把簪子，还有备用的两套鞋靴。
知她者，杜鹃也。
三五下挽了个最简单的发髻，她匆匆将鞋袜换好，思索一番将光要甲套在了那身缁衣的外面。好在光要营还没有将这副甲收了回去，现下做个掩护倒是刚刚好。
清点完毕准备离开时，她突然有一瞬间的奇怪想法，那便是骑上吉祥快马追出门去，将方才没有说完的话赶紧同肖准说个明白。
顿了顿，她觉得这种冲动毫无来由，实在是没有必要。
利落关门，牵上吉祥，她向着天子囿猎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