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犹豫1990.9.20
李敏把怀里的那十本病历夹逐一插回去病例车的固定位置,换回来责任护士匆忙间不抬头的一声谢。
日班的两位责任护士,此刻一个在忙着核对临时医嘱,另一个在写交班日志。
对责任护士来说,她们最讨厌就是医生们将用过病历随便乱丢。肯把病历送回来,不用她们推车去回收,已经念佛了,更不用说用后能放回原处。
所以,李敏在实习阶段被附属医院护士呵斥出来的下意识举动,很快赢得了创伤外科这两个月轮值责任护士班的那几人的好感。
她看看时间,距离下班还有不到半个小时,到了下班前查房这一项的时间了。
住院医每天要查房两次;主治医每天一次;在往上的主任医每周一、两次。三级查房制度是中国大部分医院都采用的模式。
李敏巡视一圈后,该处理的都做了妥善的处置后,她埋头交班本,去写烧伤那俩重患的注意事项。
分管的病床,有什么需要夜班注意的,勤快点的大夫会在交班本留话;懒一点儿的呢,也会跟值夜班的大夫、护士说一声。不能让有潜在危险的患者被值夜班大夫忽视了,是所有临床医生的底线。
陈文强走过来,随口问她:“那俩烧伤的该削痂了吧?”
“嗯。今天给10病室那个做了削痂。”
这些天下来,随着那俩烧伤的患者病情稳定,李敏已经知道自己在交班本上该提醒夜班注意什么了。再不用一写一大篇。(科里大夫曾开玩笑地说过:“李大夫的交班就是病情小结。”)这么说吧,现在科里所有医护都熟知那俩烧伤患者的病情。
但该走的程序,李敏可不敢轻忽。不然一旦出事儿,若她这个主管医生没在交班本上提醒,第一责任人就是她。
因为创伤外科没有住院总。
这操淡的医院管理!
李敏换下了白大衣,陈文强走进来,对她说:“杨大夫爱闹酒,你别搭理他,可也别得罪他。他上面有人。”
“谢谢陈主任。”
此时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俩了,李敏谢过以后就提书包离开。才出门,陈文强赶了上来。
“李大夫,你管的那个甲状腺的老太太,托人找我做手术。张主任同意了。明天检查结果都回来,看看没什么事儿就安排后天手术。”
李敏略惊讶。两位主任各带一个医疗组,平时那是井水不犯河水的,甚少发生这样交叉的事情。不是自己把患者转交给陈主任的治疗组更妥当么?
“我和张主任说了,那老太太入院就是你管的,我不好在所有的术前检查都做完了,再转到我这边的治疗组手术。”陈主任语气平淡地解释。但他接着说的话,体贴得直入李敏肺腑,令她不由不感动。
“谁都是从年轻、小大夫时熬过来的。我那时候也盼着天天能上台练手。”
李敏感激,尊敬地低声道谢:“谢谢你,陈主任。谢谢你肯带我上甲状腺的手术。我还没有上过呢。”
“甲状腺大部切不难。就是要避免喉返神经的损伤,还有就是要留意甲状旁腺别切除了。”陈主任不以为然地笑笑。
“那我一定好好复习下甲状腺的局解。”李敏认真。
陈文强点头赞许。又说:“咱们科的手术杂,什么患者都能遇到。虽然手术量不大,但也能让人见识广点儿。这外科手术啊,只要解剖先过关了,然后看一次当看十次,做一次能抵上做十次,做十次当做百次,水平自然就上去了。全在自己用心。”
“是。谢谢主任。”
李敏觉得自己这一个多月与陈主任的接触不多,不到他教导自己的份上。但陈主任的话有道理,她分得清好赖。所以她也投桃报李地把对陈主任的日常称呼去掉了“陈”。
这是吕青偷偷告诉她的。
“客气什么。你们今年分到医院的这些人算倒霉了。咱们医院管医疗的费院长,用缺人手的借口,从今年取消了规培,他要试验三年。哼!”陈文强摇头,话里话外对费院长的不满不加掩饰。“你以后有事儿可以找我。你是名牌大学毕业的,科班出身。不是那些医士班、工农兵大学生。若刚毕业的这头三年耽误了,说不得后面五年都赶不上来。”
李敏的眼睛有点儿潮湿,嗓子眼也有点儿发堵。她轻咳一声,调整下情绪,低声说:“谢谢主任。那个,我要去儿科了。”
李敏的举动出乎了陈文强的意料。他没想到李敏在这时候会是立即离开,且以逃走的姿态回应自己的关怀。
李敏走出几步,又回头脆生生地匆匆说:“主任再见。”
她把书包换了肩膀,真的往儿科去了。
冷小凤这时站在儿科吴主任的面前听训。
吴主任突然大力拍桌子,大概是太用力了,把手拍疼了。他两手相搓,沉着脸说冷小凤:“你们这些新来的大学生,要奖金倒是能耐,怎么干活儿就没那个精神了?我让你劝说那患儿的父母,那孩子一定要规律用药。规律用药!你做到没有?你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啦?”
冷小凤的脸涨得通红,难堪地垂头不语。心里却是不平:你做主任的都劝说不了的患儿家长,我有怎么能说服他们按你要求的来呢。
李敏老远就听到了儿科主任的歇斯底里。她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立即转身离开了。
她没走出多远,就遇到一对抱着孩子的父母。小男孩大约三岁,滴溜圆的大眼睛,很聪明的模样。
李敏扫那三口之家一眼,想走出儿科,不料那抱着孩子的女人拦住了她。
“李大夫。”
李敏只好停下了脚步。
女人赔笑脸,“我们知道你和管我家孩子的冷大夫好。有些事儿想问问你。”
李敏疑惑,防范地回答:“我不是儿科大夫。儿科的事情我不懂。”
“是这样的。我这孩子,她和吴主任说有羊角风。你看她们能不能给我们出个治不好的证明?”
李敏轻轻咬嘴唇,她不解女人说话的目的,便只看不说话。
那女人尴尬了。男人接过孩子,一手抱孩子一手搂着女人的肩膀,说:“李大夫,我们就是想要冷大夫帮忙出个证明,羊角风是治不好的。”
“那你们怎么不直接找她?”
“我们每次找她,她都只劝我们按主任说的吃药。可羊角风这病吧,很多人都说是治不好的。”
癫痫目前是没有能彻底根治的方法。临床的各种给药方案,也是希望靠着长期用药能控制病情。但李敏觉得这对夫妻很奇怪,要那么一个证明有什么用呢?
“孩子有病就好好治呗,你们拿到那个证明有什么用啊?”她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出来,毕竟冷小凤正在儿科主任那里挨训斥呢。
“我们,我们……”夫妻俩立即惊惶起来。
李敏更疑惑了,她微颦秀眉盯住那女人。
女人在李敏的目光逼视下,嗫嚅:“我们,唉,我们……”
“你们有什么为难的,跟儿科主任说。你们不和主任说,也不肯给孩子好好治疗……”
“我们也不是不肯给孩子治疗,这病能治好吗?”男人把儿子往上颠了颠,拽下孩子正被吸吮的大拇指,吓唬:“别吃手。再吃手大夫会给你扎针的。”
小男孩瘪嘴,想哭又没敢,不高兴地在男人怀里扭身子,向他妈妈伸手。
李敏见夫妻俩明显是有心事、但还不愿意与自己说明白话的模样,也不耐烦多说。
“这个病,我知道的不多。应该说目前还没有根治的法子。但按要求吃药,是能够控制住病情的。你们应该听儿科主任的,有什么不理解的或者是什么要求,也应该与主任说。儿科主任在办公室,还没有下班走呢。”
俩夫妻没达到目的,讪讪地抱着孩子走了。
李敏扭头看走廊上的绿植。夕阳在发财树上涂抹了一圈金红,虽然很美,但她还是为这一天的不痛快轻叹一声。
终于,冷小凤出来了。走廊里已经没人了。
“李敏,你等多久了?”
“才过来。交班写了好一会儿,还怕你等久了呢。”
“我被主任留下训呢。唉,为那癫痫病还不肯规律用药的那孩子。”
李敏从书包里掏出护手霜,冷小凤伸手抠了一点儿。
“这凡士林只能在手湿的时候用。不然腻乎乎的。干手得用开塞露。”
“开塞露越用手越干。”李敏把手霜塞回到书包里,“我现在离不开这东西了,今天刷手时,这里有个明显界限。”她伸手在自己的胳膊上一比,“上下两个样。”
冷小凤笑,“用肥皂水刷手,怎么能好?!不然你去内科呗。”
李敏摇头,“我可不想去内科,天天没完没了地写病历,受不了的。”
俩人边说边加快了脚步往食堂走。
宿舍里,奄奄一息的妇产科医生严虹躺在床上,瞪着床板发傻。口腔科的刘娜走过去,推推严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