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安安!”
“快醒醒,天这么好别睡懒觉。”
“你这丫头回来就赖床!”
谁,谁在喊她?程安睁开疲累的眼睛,别吵,我还想再睡会儿,让我再睡会儿,她想说。喉咙干得像火灼,发不出声音。
“别睡了,快起来,妈妈给你做了蛤蜊汤,你最喜欢的。”
“你闻闻,香不香?”她好像闻到香味。妈妈?这个称呼让她在意。
“对,是妈妈。”一张笑脸出现在眼前,她弹坐而起,怔怔看着那张隔了一生的脸,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她日思夜想藏在心底从来没有离去的容颜:熟悉的眉眼、熟悉的鼻子、熟悉的嘴角,甚至每一条岁月留下的皱纹、隐藏在那些黑发中的白丝。顿时思念、喜悦、委屈与愧疚,所有情绪像潮水涌来,将她淹没,有那么一瞬她感觉自己无法呼吸,却乐在其中。再久一点,她祈祷,如果这是梦,不要让她醒来,就这样溺毙其中,这样,就很好。
“别哭,傻孩子,多大的人了?”
“妈!”她一跃而起飞扑过去,什么都不重要了,她只想拥抱自己最亲的人!扑进记忆中最温暖的怀抱,她告诉自己,让他们知道你的思念、你的爱,那才是你的港湾,那才是属于你的归宿,跟他们在一起,别再离开。你需要他们,他们也需要你。不离开,她扬起嘴角,满怀欣喜,她要回家,只要回家,什么伤痛都不会再痛了。“我需要你们!”这一次她大喊出口,她早该说出来的,在每一次回家的重逢,每一次离家的分别。她想起自己有那么多时间,可却没有明明白白说过她爱他们,需要他们。再给一次机会吧,这一次她会牢牢抓住,这么想也这么做了,伸出的手带着满满的渴望。
然而那张温柔的笑脸,在她的指尖触碰到的瞬间,烟消云散。
“别走,别离开,再给我一次机会。”喜悦霎时被失落、惶恐代替,“我懂了,明白了,我会好好珍惜,牢牢抓住。”
“别离开,不要离开。”她魔怔了一样呢喃,不断重复、恳求,可是虚空的怀抱、消散的容颜、消退的声音都在告诉她来不及了,过去的已经过去,失去的不会再回来,无论有多少悔恨、多少泪水,时间不回头。
“时间不回头,你只能向前,擦干你的泪,站起来,除了向前,你别无他法。” 另一道熟悉的却属于过去的声音。她回想起那个场景,夕阳下,她的队长坐在山坡上,嘴里衔一根青草,摆出吸烟的姿势。他的声音缥缈得好似来自天边,不,她想,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说出的话语一如往常令人心颤:“跑起来,永远不要停下,不要回头,那样失去就追不上你。你要越过那些失望、悲伤、冷漠、残酷与孤独,甚至有时还要跨越绝望,去抓住你所爱的、能够抓住的。如果停在过去,你就什么也抓不住,记住,死人才能停下脚步。”而他停下了脚步,在那个夕阳下的山坡上。
“人生出两条腿,就是用来奔跑的。”她的手臂麻木了,确切说从手臂往上,到肩胛,到后背,半个身子都好像不是她的。但她的腿还在,她能感觉到它们。“我还能走路。”她感觉自己站起来,小腿大腿正在积蓄力量,“我还能向前,我不会被怀念与思念淹没,不会被任何难过与伤痛阻挡。我将永远向前,直到死的那一天,我生来就应该奔跑,在那条名为人生的路上,不管失去什么、经过什么,迎来什么。”
“跑起来!”声音在胸腔里呐喊,她迈开步伐,开始很小,步履蹒跚,慢慢步子越来越大,直至健步如飞。
飞起来的时候,她猛然坐起大口喘气,似乎是梦里积蓄的力量让她大汗淋漓。
“永安!”谁扑过来将她抱入怀中,抱得那样紧。跟记忆中的怀抱不一样,却有着同样的温度,有什么滴入她的脖颈,那么灼烫。她艰难、缓慢却坚定地伸出麻木的手臂回抱对方,梦里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我懂了,明白了,会珍惜,会牢牢抓住”,贪恋过去只会什么也抓不住。她手中不是一无所有,她有另一个温暖的怀抱,拥有她的泪水、她的爱,还有吴妈、瑶琴、门房二丫头、马厩小弟,厨房小妹,那些年轻的、苍老的,干净的、脏污的笑脸,她拥有东方府里的花草、鹅卵石小径、荷花池里的莲花与莲叶,躲在锅灶里灰头土脸的大肥猫,偏门里看见陌生人就吠叫的黄狗,她拥有进进出出的人以及他们的车辆,拥有府门前那条宽阔的街道,以及街道上来来往往嬉笑打闹的行人,还有更多……
告诉他们,你在乎他们!她张开嘴,发出嘶哑的声音:“我回来了,母亲。”我回来了,她在心里重复,一点点攥紧慕云的衣袍。她拥有很多很多,都是她能握住的,梦再让人留恋也只是梦,她不会停留在梦中,死人才会停下脚步。“我爱你们。”她伏在慕云肩头。所以不会再次离开,不让自己失去,也不会再让自己爱的人失去。
慕云一直守在床边,衣不解带,“大夫说这三日最危险,若不能醒来……”再次说来,她的声音已能保持平缓,但程安依旧听得出隐藏其中的颤抖。瑶琴端着药碗进来,慕云接过舀一勺送到她嘴边,她却抬起那支完好的胳膊抚上她明显消瘦凹陷了的脸颊,抚过残留的泪痕,以及眼角与嘴角那些好似铅笔画下的皱纹。以前它们有这么深刻吗?她怀疑。
之后有许多人来看她,认识的、不认识的,一样的笑脸一样的亲密。她一夕之间成了“名人”、“小英雄”,他们这么唤她,述说那些连她自己都不甚清楚的英雄细节,好似他们亲眼看见。英国公家的云昌小公子讲得眉飞色舞,来了兴致去帐篷外捡根树枝就舞得惊天动地。侯淇白他一眼:“别跟傻子一般见识,他忘了你就是当事人。”她带来的是一坛山楂蜜饯,“我亲自做的,有些话我得提前说明,不是谁都有幸尝到本小姐的蜜饯果子。”林晨则笑嘻嘻拿出一只锦盒,光看盒子一定以为那是件像样的礼物,但他拿出来以后,程安忍不住提醒:“我是手臂受伤,不是断了。”
“这是我托人找西山那位名匠精心打造,精巧细密、灵活可靠,非巧夺天工不能形容……”
“一只假手。”
“铜镶金,每一个关节都独具匠心……”
“价值不菲、心思巧妙的一只假手。”程安点头,“我明白,非常明白您的好意,但我想现在用不着,以后也是用不着的。”
“那太可惜了。”
程安想说,一点也不可惜,如果他想要,她完全乐意送给他。
东方苏苏是傍晚,趁没人的时候来的。照惯例冷嘲热讽了一番,似乎她那张嘴不先冷嘲热讽一下就说不出话,然后拿出一只瓷瓶,别别扭扭丢过来:“我受伤都用这个,药效很好。别误会,我不是关心你,我只是怕你断了手臂以后没人遛红枣。你知道那个家伙脾气不好,两天不遛到处拉屎,三天不遛就上房揭瓦,我也不是要遛红枣,遛不遛都不关我事……”最后她越说越语无伦次,程安为免她又莫名其妙生气,替她终结话头:“我恐怕有些日子不能骑马,红枣劳你照顾。”
“谁,谁要照顾。”她丢下那么一句跑了。
该来不该来的都来过了,程安趴在床上一面玩别人送来的玩意,一面想最该来的那个小屁孩却不知何种缘故一直没出现。“算啦,人家是皇子,高贵得很。”她伸手戳一下鼓鼓的小鸭子玩具,小鸭子发出嘎嘎声。
“才好就背后说人坏话?”安和掀开帘子,李明珏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