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在落魄处,就会窥见的,最真实。
时候尚早,天上的行人却越来越少,风刮起来,小贩也开始收摊子,那些顽固不肯早收摊的,扯着破锣嗓子继续吆喝,回应的却只有萧索的风声。被风卷起的树叶,在空中翻转打几个圈,绕过柱子,钻过她们的裙摆,向更高的天空飞扬。程安抬头,手搭凉棚,将自己的眼睛从打着转的风中解救出来,望着空旷的街道疑惑,这条她走过很多遍的大街何时有过如此寂寥的样子?
手腕上忽然一重,慕云拐了一脚跌坐下去,程安赶忙替她揉脚:“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慕云摇头:“没有,我只是……”只是一整天滴水未进,只是奔波了几日,没有好好休息过,“我没事,我们继续……”
“不。”她按住倔强得不肯露出一丝倦容的将军夫人,而今她的母亲。明明往日她看起来那般温和、文秀,很少与人争执,从不过于坚持己见,好似一朵端庄、矜持的富贵花,最体面的将军夫人,不想亦有如此固执不知变通的一面。“这家就到了,我去,母亲回车上等。”
“你不行,必须我出面。”
“我可以。”她的母亲不知道她同样固执。“如果母亲不放心,就在这里等。”
不等她回应,程安起身朝前方不远处,门扉紧闭的高门大院跑去,三两步跃上台阶。庄严的古兽石像,朱红的柱子与大门,她心里清楚得很,这样的人家平时门前必有守卫,可今日却空荡荡、一无所有。
她叩动门上兽环,敲打在镶铁皮的门上发出清亮的声音。
“请问有人吗?东方府大夫人慕氏求见。”
“东方府慕氏拜会,请通报。”
一遍、两遍、三遍……敲了多久程安不知道,多少遍她也不在乎,只是门内始终寂寥无声让她的怒火蹭蹭上涨。是,他们都有苦衷,避嫌嘛,她完全可以理解,但是,“诸位既要当缩头乌龟,就一辈子躲在龟壳里别出来!”她受够了所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受够了这些胆小如鼠之辈。她用力在门上踹了几脚,慕云在后面喊:“安安,不可无礼!”若非不是男孩子,她还要在这些乌龟王八蛋门前撒泡尿,那才叫无礼!
“走吧,我们去下一家。”慕云牵过她,她扶着慕云,两人往街上走去。蓦地,慕云停住脚步,垂着头,沉默不语,“母亲……”有什么滴落手背,凉意蔓延。她从没看见她哭过,至少没有当女儿面哭过。程安踮起脚,她恨自己这副矮小的身躯,她想抱住她,给她安慰,然而张口几次,却都没能发出声音,言语那般苍白无力。
失望、失望,一再失望,是这几日她们体会得最多的心情。不过,这一次,在天黑之前,她们迎来转机。慕云在街上停下脚步的时候,一顶不起眼的小轿停在她们面前,随轿的是名中年人,留着小撮山羊胡,衣衫洗得发白。他带来了最动人的话语:“我是夏府管家,我家老爷请夫人移步一叙。”
东方府,二夫人来回呵斥:“把这些都搬到后院去,别在这里碍手碍脚。门关好没有?越来越没规矩,也不知道来回个话。别以为老爷大夫人不在家就可以偷懒,告诉你们有我呢!”不是她要趁机装腔作势,实在是这些个懒驴、雪球,不抽鞭子不动,不踢不滚。二夫人接过丫头递上的水润一润喉咙继续扯嗓子。她都不知道原来管这偌大将军府,如此累人,早知是吃力不讨好的活,她就不跟慕云争了,现在就期盼慕云那家伙早点回来,该她担的担子可别想撂给自己,自己不做那个冤大头!
“二夫人不好了!”管家急匆匆跑来。
“有什么不好?”二夫人训斥起来,“不是我说你,你也不是刚来府上一两天的毛头小子。大夫人往日怎么说的?凡事,临危不乱、处变不惊,那才是将军府的人该有的样子。”
“不是……”管家面露为难。
影壁两边闯入两队士兵,领队的那个宽肩粗腰、穿着铠甲更显高大壮硕,杂乱的粗眉下一双牛眼,宽大微红的酒糟鼻,宽厚的嘴唇,四肢五官没有哪处不粗鄙,正是羽林军副将夏侯雍,一进院子便朗声道:“不愧是将军府二夫人,好气魄。”
那张黝黑粗糙的脸露出黄鼠狼般的笑,一看就来者不善。门口守着的小厮也已经跑进来,不由自主躲到苏凛梅身后。苏凛梅横他们一眼上前:“夏侯副统大驾光临我等自该好生招待,但你带这么多人没得主人同意就闯进来是何意?今日府上多有不便,还请副统改日再来。”她面上镇定,心中却有些慌,将军府养尊处优的日子让她丢失了自己的棱角与尖刺。若是慕云,她会怎么做?她决定不与对方周旋,管他们所为何来,直接赶出去,在东方明回来之前紧闭府门。实际上她今日已如此吩咐,不过还是慢了一步,让夏侯雍钻了空子。
“夫人不必忧心,本将只是来转一转,看一看,逛一逛。”夏侯雍悠然环顾四周,好似自己不是在将军府,而是真在集市,他露出一个笑,扬手抖开一卷绫锦,“奉陛下旨意。”
苏凛梅从没想过,有人的笑能这般丑恶,让人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