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曾用心听学士授课,”,张娟娘佯装生气,她轻拍我屁股,正色教育我:“先贤著书是为导人向善向正,我辈读书是为明辨是非曲直,不违人伦,否则与禽兽何异?做官不为俸禄,便是远在岭南漠北,居微末之阶,亦需宣扬我主之仁德,解百姓之疾苦,方不负圣人授官之恩。”
李显大笑:“娘子白费唇舌,晚晚满心尽是吃嚼之事,不通此理。”
由宫娥伺候着洗漱,个个母爱泛滥,对小萝莉又亲又抱揩油无数,真以为我是任人摆布的布娃娃吗?!头顶一对俏皮的丱角,上着胭脂对襟长袖,下着如意纹葱绿背带小口裤,外穿了鸭黄锦背子,脚蹬金线梭边软绸绣鞋,嘿,红加黄还没忘了绿,从头到脚极具视觉冲击力的鲜艳配色,另挂了福禄项圈金钏玛瑙环等七零八碎,活脱脱富贵又吉祥的年画大娃娃。
我皱着眉对镜自赏,张娟娘担心我受风闹肚子,又在背带裤外裹了一条腹围,同背子是一样的鸭黄,更完美的凸显了我的小肚腩。她反复打量,最后给我戴了一顶分不清猫头还是虎头的薄绵锦帽,这才满意的笑了。
娟娘牵着我走出卧房,李显与旭轮正吃早饭,我略扫视餐桌,心话都不合我胃口,想了想,让人去做煎蛋。
宫人一知半解,我理论指导:“膏脂,鸡卵,入锅炒。。。炖?”
张娟娘让我先随便吃点,转头与高氏商量,二人摸不透我究竟想吃什么,高氏道自己听说以鹿油熬煮的鸡蛋可以缓解脾胃疼痛。我可不想吃什么鹿油煮蛋,于是强烈要求去厨房现场教学,娟娘当然不准,说庖室里乱乱糟糟,又有菜刀热油明火,过于危险。
“偏要为难阿保么?”,旭轮拉我坐下,他拿了热乎乎的玉尖面喂我:“诸般美味,竟无一合你心意?”
小朋友是头一回为了吃食而责怪我,我不再坚持要吃煎蛋,委屈巴拉的吃完了一个玉尖面。外观看不过是尖顶馒头,像所有蒸面食品一样的软而微韧,内馅主料却是现杀现宰的鹿肉,细细剁成肉泥,再添入调味料并肥膘一起搅拌直至上劲儿,口感Q弹滑软, 鲜美而不腻嘴,春日里吃点补脾益气的鹿肉对身体还是大有益处的。
我们与李显是对面而坐,他吃着吃着突然捧腹大笑,指着我的虎头帽说:“那双虎睛怎会。。。快快除去绵帽!”
其实我也觉得这老虎是个又丑又呆的斗鸡眼,便嘟囔说很热,将要摘帽,张娟娘急忙劝住:“今日风凉,月晚且忍耐。”
忽的想起这帽子是娟娘前些日子亲手做的,一针一线都是她对我的关怀,便听话继续戴着,即便它的丑严重影响了本姑娘的美貌。
旭轮问李显今日有何计划,李显道是先去酂国夫人府上请安,再往曲江赏春祓禊。旭轮没说什么,眼神流露出极大的羡慕。农历三月初三,汉初便称 ‘上巳’,世人多携眷出游,于水边行祭,洗濯手脚,祓除不详,长安以曲江与灞河两地最受欢迎,热闹非凡。
穿越到唐朝已是三年有余,却从未真正的走出这座大明宫,想到自己距闻名遐迩的盛世长安只一墙之隔,这着实令人心痒难耐。遂央李显带我出宫,他摇头不肯,只说帝后定然不准,又说李弘今天会邀一些近臣过节作乐,让我和旭轮去东宫凑热闹便是。
我打定了主意要出宫,武媚回来蓬莱殿,正撞见李显抱着饭碗满殿的躲我。询问经过,武媚不禁莞尔。三人齐声向武媚请安,我随即提出请求,武媚二话不说就把我给否了。
不愧是亲娘俩儿,面对我头顶的丑萌虎头帽,矜重的大唐皇后也忍不住想笑,问了是娟娘做的,武媚特意摸了摸帽子,只说绵团柔软,夸娟娘很用心。
“拜求阿娘恩准月晚随三哥出宫!” 我是打不死的小强,武媚走到哪儿我就追到哪儿。
武媚不怕我闹却见不得那斗鸡眼老虎,她哭笑不得的俯瞰我:“月晚,长安辖户达百万,士农工商,色目复杂,街道常见牛马冲撞,或人车争路,非是阿娘偏要拘你,实是。。。不放心啊。”
“阿娘!”,我怎会罢休,心中压着烦躁继续争取自由:“阿耶贵为天子,富有九州,可儿至今未睹帝都风华,丝毫不知阿耶所养黎庶是何样貌,儿。。。儿不配为帝女。”
“歪理,尽是歪理,”,武媚摇头,她吩咐娟娘等人带我去宫苑玩耍:“帝女必得看遍长安?阿娘不曾听闻这等歪理,若往阿婆府第便罢,却不得往曲江。”
有门儿,我鸡啄米似的点头,心里想的却是,等俺出了这铜墙铁壁般的大明宫,还不是万事都由我?!
杨府内奴仆成群,不缺服侍,张娟娘只点了十数个宫人随行。拉车的西域良驹体态雄健,通身乌黑,鬃毛油亮,马尾扎青丝,皮革胸带嵌着一块接一块的雷纹金饰,车外悬挂的九旈鞶缨昭示了车主的尊贵身份。娟娘先入车厢,李显的近侍把我和旭轮都抱上车,请示是否先去安业坊赵宅。
李显有些为难,他摸着下巴思索:“呃。。。罢了,直往杨府即可。”
“是,仆请大王登车。”
车马自昭训门附近的左金吾仗院外启程,我急不可耐的掀开窗帘,伴着旭轮坐在窗旁向外观瞧。李显也围了过来,不时的为我们指点解释。
向南望去,出了正前方的望仙门,跨过一条宽达十数丈的东西大道,便是宫外世界,那里才是真正的长安城,生活着百万余豁达耿直的有血有肉的唐人,勤劳本分的创造着福泽万世的中华文明。
仕宦当做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光武帝这乘兴一叹足足流传了千余年,其实金吾卫的兵士也是一鼻子俩眼的普通人,只不过,始自秦朝设立金吾便是负责侥巡京师的卫队,宫内宫外,大街小巷,露脸的机会实在太多了,宝马雕鞍金光甲,哪个小伙子能不羡慕,哪个大姑娘能不憧憬呢。但是,想成为执金吾或入职其他十四卫却极为不易,第一条要求——出身,便把绝大多数人给挡在了门外。
不信?好嘞,就说你已确认你爷或你爹都不是手握实权的「职事官」,那么,先问你爷或你爹是不是「勋官」,限正二品「上柱国」,次之从二品「柱国」,不是?没问题,咱降低要求,你爷或你爹有没有爵位呢,第九等「县男」就够了,不是?也行,最低要求,你爷或你爹是不是五品「散官」?还不是?!洗洗睡吧哥们儿,兵士分为亲、勋、翊三等,你这出身连候补「翊卫」的资格都混不上。万恶的封建社会啊,想给皇上他们家扛旗护院咋就这么难呢!!!
驻守宫殿各门的是监门卫的兵士,人员皆左入右出,由监门卫一一核对身份,若有财物器用送来,也需先经监门卫检查才可入宫,他们自己出入则是经由一扇极不起眼的便门。
如今远没到冬日,李治诸叔伯兄弟都在外州老老实实的打卡上班呢,京中的一品亲王也只可能是皇帝的三个亲儿子。这车先前便是经望仙门入宫,兵士早知车内是李显,耳听众人问安,李显眼皮都不眨一下,继续为旭轮讲解如何区别各监门校尉。
直到几个步履匆匆的官员经过窗外,李显略急切的唤了一声‘阿史那兄’。就中一人闻声驻足,方脸大耳,三四十岁正当年,身穿绯色细绫翻领襕衫,腰系犀銙,脚登乌靴。此人便是李贤曾提及陪自己狩猎南山的阿史那伽那,勋位正四品上忠武将军,行正五品上左武卫郎将。
他祖父阿史那咄苾本是突厥国主,号颉利可汗,曾于玄武门之变后率大军一路南下攻至高陵,致长安戒严人人自危,又派使臣入城一窥虚实。李世民囚其使者,率六骑迎于渭水,双方杀白马结盟,突厥退兵,李世民令殿中监豆卢宽(豆卢妃曾祖)、右领军卫将军赵绰(赵妃祖父)护送突厥兵马返回漠北。贞观三年,李世民诏令李靖出兵定襄道、李勣出兵通漠道、李道宗出兵大同道、柴绍出兵金河道、薛万淑出兵畅武道、卫孝节出兵恒安道,六道总十余万军均由李靖节制,正式讨伐突厥。次年正月,唐军生擒颉利可汗,执送长安,告太庙献俘。
据闻伽那之父便死于唐军剑下,伽那入中原时尚在蹒跚学步,对故国全无记忆。至贞观八年,颉利郁郁而终,唐廷追赠归义王,谥号‘荒’,家人依突厥礼焚其遗体。永徽初年,伽那的亲叔叔阿史那婆罗门因病去世,不算那些因收继婚‘白赚’的儿孙,阿史那咄苾的亲孙子只剩这个伽那了,哦,伽那膝下有一个与我同岁的儿子感德,真可谓是阿史那王族的金贵独苗。
见车中主人乃是李显,阿史那伽那立刻恭谨的致礼,他视线半垂,和善的笑问李显:“大王莫非是往曲江拔褉?”
毕竟尊卑有别,李显不需下车相见亦未还礼,他亦笑答:“重三庆贺往往如此嘛。诶,今日百司休假,阿史那兄。。。不巧当值?”
“确是今日当值,大王既问,”,伽那一脸愁容,右手执马鞭不停的轻击左手掌心,可见心中很是烦躁:“容伽那一倾苦水。今晨,凤亭折冲府三队戍丁至京,队正入兵部司应卯,留值郎中自言未曾目睹名籍录册,我左武卫总领四十九府戍丁番上之事,凤亭便在其中,那队正入我衙门报讯,不巧,裴长史携亲眷往城外踏春,哎哟,某虽为上司,然往日不谙衙中公事,今次被捉来应急,好个所托非人啊。”
听伽那自嘲一番,李显觉得很是可乐:“啧,三队便是一百五十人啊,皆聚于左武卫衙门?若不得尽早了事,今日吃嚼住宿大是棘手啊,却被兵部司偷得闲暇。”
伽那一指西边太极宫的方向:“何止我左武卫,百余戍丁团堵于衙门外,竟将左骁卫正门霸占大半!先前,我往兵部司面会健忘郎中,再返衙门时,见左骁卫掌固正驱赶那百余人,偏两下言语不通,险些哗闹生事。好容易调停双方,我赶往金吾仗院寻一位旧识问事,因而幸遇大王。”
李显这回笑出了声,忙说自己不耽搁伽那办正事,改日与李贤一起约他饮酒。马车再次启程,很快就出了望仙门,李显说道路的对面是长乐坊,其后即是大宁坊,杨府便在其中,这宫城附近的坊中多为皇亲贵戚,甲第连云,几无黎庶民宅。
【介绍长安布局,可略】时光倒回开皇三年,隋新都‘大兴’落成,面积约83平方公里。城西开挖龙首、永安、清明三渠,引浐水、交水、潞水入城。四年,城东至潼关开凿长三百余里的渠道,名‘广通’,引渭水至广通渠,漕运可直通黄河。炀帝继位,下令开凿‘通济渠’,使大兴城与江都之间互通漕运。大业四年,开凿‘永济渠’。九年,役夫十万修筑郭城,至此,城池格局基本定型,由外至内为郭城、宫城、皇城。义宁二年,恭帝杨侑禅位,李渊建唐,定都大兴,更名 ‘长安’。俯瞰长安城,布局呈十分严整的中轴对称,东西长近万米,南北宽8600余米,呈长方形。郭城设四墙,墙宽约12米,高5米余,各开左中右3门。南墙正门曰 ‘明德’,东西宽约56米,南北广约18米,设五门道,各宽5米,东‘启夏’,西‘安化’,各三门道;东墙正门曰‘春明’,北‘通化’,南‘延兴’,各三门道;西墙正门曰‘金光’,北‘开远’,南‘延平’,各三门道。郭城的北墙则分为三段,西段有‘光化’、’景耀’、‘芳林’三门,由此出城,可至渭河;中段‘玄武’、‘安礼’,即太极宫的北墙城门,联通西内苑;东段‘丹凤’,即大明宫正门。各城门之上皆筑有台阁式门楼。
若由明德门进入长安,入目既是中轴线——朱雀大街的南端起点,宽约150米,时人称之‘天门街’,为帝王南郊祭天时所行御街,沿街常见香火鼎盛的迦蓝庙宇。其余不通城门的街道宽度也普遍在35至65米之间。南北称‘街’,东西称‘道’。沿朱雀大街北行5000余米,即为百官诸司的衙门所在地——皇城,南墙正门‘朱雀’,东‘安上’,西‘含光’;西墙正门‘安福’,北‘通明’,南‘顺义’;东墙正门‘延喜’,北‘凤凰’,南‘景风’。皇城之内,分7道5街,东角为宗庙,西角则为大社,九寺、十六卫、三省六部等衙署充斥其内。皇城以北,即太极宫,正门‘承天’,东‘长乐’,西‘永安’。太极宫东西宽约2800米,南北长约1500米。太极宫以东,即储君所居,正门‘重明’,东‘永春’,西‘广运’。宫奴所居之掖庭则在太极宫西侧,一墙之隔,依凭‘嘉猷’、‘通明’二门进出。而始建于贞观年间被誉为 ‘千宫之宫’ 的大明宫其实完全位于郭城以外,东西宽约1500米,南北长约2500米。大明宫的南墙即是郭城北墙的东段,正门‘丹凤’,东‘望仙’、‘延政’,西‘建福’。北墙设下内外两道城门,南‘玄武’,北‘重玄’,重玄门外即是茫茫郊野,守卫屯兵倍于其余城门。
【介绍长安布局,可略过】整座帝都被朱雀大街几乎均匀的一分为二,东‘万年’,西‘长安’,取万年长安之意,各设县署主事。城内计有街道三十余,街道两侧皆设深达2米的排水沟,遍植榆、槐等木。纵横的街道将长安分为百余坊,方方正正,面积不一,东西宽约550-1120余米,南北长约500-830余米不等。每坊筑四道夯土围墙,高度2米上下,厚度则达3米,特意加大居心不良者翻墙出入的难度系数。大坊开四门,小坊只开东西二门。坊内设十字街道,宽达10余米,将每坊分为四区;每区另有十字巷,于区内再行分化,私宅、官邸、道观等错落可见。凡王侯贵戚之宅,经皇帝特许,府门可直面街道,出入不必经由坊门。各坊均采取‘封闭式管理’,每夜宵禁之后,坊门由武侯负责把守,而在主干道上,也有金吾巡逻。
“阿兄王宅在何处?同在大宁坊么?”
“非也,在开化坊,出安上门,过一坊之地即是。本是前隋炀帝在藩时旧宅,高祖赐予宋国公(萧瑀),其子尚太宗长女襄城公主,太宗本欲赐府别居,公主再三固让,疏言新妇事舅姑当如事父母,若居处不同,则定省多缺。太宗纳之,命萧宅稍作修葺,府门排立荣戟,以符帝女身份,又为公主所辞。显庆年间,萧家将此宅易官,如今为我所有。”
敬佩姑母襄城公主雅礼孝顺,李显对这座王宫的由来深感骄傲,我却注意到它最初的主人是隋炀帝杨广,世人尽知,杨广巡幸江都时被宇文化及缢弑,绝非善终,而眼前的李显——未来的唐中宗,他的死亡更是一桩被史学界探讨千年未得定论的谜案。这未免。。。过于巧合。
见我忽然敛笑,李显不禁好奇:“晚晚?晚晚?哎呀,一时笑一时闷,若有疑惑之处,直问阿兄便是!哦,赵宅所在安业坊内有一座尼寺,名曰‘济度’,听闻阿娘曾于寺中修行呢。”
其实,很想提醒李显,要堤防一个姓韦的女人,虽然我并不清楚那桩谜案的真相,可他的死亡一定与她有所关联,思及此处,我没来由的发抖,惊出一身冷汗,如果我真的促成了李显与赵子嫣的婚事,历史上的‘韦皇后’是不是就会消失?那我、李旭轮还有其他人的宿命轨迹又将如何变化?泄露天机,我会遭到怎样的惩罚?
恰马车停下,想到稍后便能去曲江游玩,李显好不兴奋。旭轮牵我的手准备下车,却发现我一动不动,安静的不合常情,便调侃吵着要出宫的是我,不肯下车的也是我,太过任性。
心话你小子还真说到了点子上,如果我真的放开手脚为所欲为,大唐肯定会被我搅的天翻地覆,抢个龙椅来玩一玩也不错嘛,再比如,封你做我的皇后也可以嘛。见我忽然窃笑,旭轮撇嘴,捏了捏我鼻头,说我古灵精怪。
自韩国夫人辞世,杨老太太照常过日子,是年除夕曾大病一场,饶是武媚心急火燎的送药派医,也直到春末才见轻缓。消停了不到一年,贺兰瑜居然有意自取灭亡,老太太岂不又种下一桩心病?耄耋老者,还能经得起这等折腾?
三人齐声问安,杨氏乐的合不拢嘴,抚着我的脸说自己抱不动我了,边说边往我手里嘴里塞瓜果点心,唯恐我在她府中变瘦了。稍后又提及李贤,她道自己曾去看过曹惜娘,肚尖为男,四世同堂指日可待。
李显不走运,咬了一颗青皮杏,酸的是龇牙咧嘴,他带着哭腔道:“阿兄成日足不出户,孙儿往安定坊王宅寻阿兄斗鸡比试,阿兄却怪我等惊扰了曹阿姐。唉,孙儿顶喜欢曹阿姐,可其失意于阿娘,孙儿再不敢言。”
我和旭轮逗着一只毛羽鲜亮的大鹦鹉学说话,杨氏感慨万千:“唉,阿曹服侍二郎多年,细微之过亦无,怎会。。。幸蒙至尊开恩。”
稍坐了半个时辰,李显向外婆告辞,知少年郎玩心大,杨氏也不多留,只不忘叮嘱一干近侍务必上心,节日里游人倍增,不要被任何人冲撞了李显。
少顷,可能是被我和旭轮给闹烦了,也许是看不惯斗鸡眼丑老虎,大鹦鹉忽然用力的啄我绵帽,杨老太太吓了一大跳,先挥手把那鹦鹉给拍飞,又压着心口急喘呼吸。老人眼花,误以为那鹦鹉是在啄我。
我关心杨老太身体情况,她却捧着我的脸细瞧:“可曾被那贼鸟啄伤?!”
这时,听有人迈入后堂笑说:“半月未见李家四娘,如今入学堂可也专心听讲?手儿伸来,我一看便知。”
我斜眼瞥着贺兰敏之,见了虎头帽,他也是忍俊不禁,立时凑过来摸我的小花帽:“呵,内宫绣奴素以工巧者充任,如今却看。。。有人滥竽充数啊。”
我拂开他的手:“非是绣奴,是阿保!”
贺兰敏之看了一眼距我最近的张娟娘,娟娘笑意尴尬。贺兰敏之的本意并不是为贬低娟娘,他绅士的主动道了歉,娟娘自称手艺粗劣,的确难入眼。
见我不甚高兴,贺兰敏之便来哄我,杨老太太突然生气,说既然他喜欢孩子,便不要再与各色女子周旋,趁早收心,娶妻生子,也好教她放心。
贺兰敏之一双桃花眼笑意浓浓:“贤贤易色,可惜美人易得,贤妻难求。请阿婆宽心,孙儿自有主意。”
我也宽慰杨老太:“武表兄卓然秀异,何愁无女子侍执巾节。”
“哦?”,贺兰敏之伸一根手指点了点我脸颊,他故意逗我:“月晚既称表兄好容貌,可愿以表兄为驸马?”
我也故意拿前事寒碜他:“表兄貌美心恶,你拿戒尺打过我!”
“果是睚眦必报!”,贺兰敏之开怀大笑,拉起我的手温声道:“我为授课学士,月晚为学徒,学徒听讲不专意,学士岂可不罚?真若结为夫妇,表兄对月晚定然无微不至,疼护一生,又怎舍得打骂月晚?”
“不可!”,在场众人皆是一惊,眼看着旭轮使劲的拍打贺兰敏之的手,后者并不觉痛,只是下意识的松开了我:“我阿妹必是嫁与薛家!太极宫另有两位帝女,你择一人为妻便是!”
众人又是哄笑,杨老太把旭轮揽进怀里,她挑了一个青皮杏,自己先尝了一小口试试酸甜,又喂给旭轮吃:“正是正是,至尊同胞姊妹有四,甥子却只薛家那三位小郎君,下嫁旁人,岂不辱没月晚?”
张娟娘凑话:“夫人此言在理,我等皆道薛家大有福气呢,月晚下嫁薛家,他年,月晚所生子女亦当与皇门结亲,造就千古佳话。”
这时,贺兰敏之不快的冷哼一声,大手覆在我头顶,他轻轻的扭过我的脸,望着我极认真的问:“月晚乐意嫁与薛家么?”
我心中偷笑,原来这不修青年自觉被轻侮了,居然暗自跟薛家较劲儿呢。嗨,其实八字还没一撇,薛绍注定是太平公主的驸马,李治总不能把我也嫁给薛绍的某个哥哥吧,一门父子三驸马,这运气会不会太好。
只不过,就算不嫁薛家,也轮不到武家尚嫡公主啊,我感觉自己嫁给杨元禧的概率还更大一些,唔,杨元禧为人善良又不爱啰嗦,当老公确实不错。
“敏之。。。”,杨老太微微怔愣,蓦的呵斥贺兰敏之:“你被膏油蒙心不成?!”
贺兰敏之撇嘴,他以余光扫视一圈低眉顺眼的娟娘并宫人们,浑不在意的笑道:“阿婆息怒,只因四娘稚趣可爱,孙儿。。。谈笑作乐罢了,真若娶了这娇娃娃,啧,孙儿只怕每日提心吊胆呢。”
他话落,所有人都暗暗的舒了一口气,空气中窜动的异样气氛也骤然消失了。只不知,这番小小闹剧会否传入武媚的耳中?她又会如何判定贺兰敏之的本意呢?想动武媚的宝贝疙瘩,一定没有好下场。
吃午饭时,我命令自己管住嘴莫贪吃,张娟娘却误以为我没胃口,哄着骗着都没用,好不作难。酂国夫人问我想吃什么,我说我要吃西市胡饼、饮东市米浆。
贺兰敏之咽下食物,他随口道:“西市路远费时辰,两坊外即是东市,我吩咐奴子前去购置米浆。”
我摇头:“米浆不在东市饮用便失其本味。”
杨老太疑惑不解,旭轮说:“出宫之前,阿妹道。。。帝女需游遍长安,阿娘只道是歪理。”
随后就没人理睬我了,因为他们都不敢逆着武媚的意思带我进市里玩。只有张娟娘,硬是让我吃了两碗牛煲臛,我的胃又被撑凸了。
饭后,酂国夫人一左一右的揽着我和旭轮,说话说累了便直接歇在了榻上。旭轮学习用功连着几天都是晚睡早起,偎着外婆睡得格外香甜。
好容易离开皇宫,我不甘于窝在这豪宅内,总也睡不着,遂轻手轻脚的走出了后堂,见娟娘与宫人们正低声谈笑,并没去偏房歇息,想是为了方便照顾我。
稍远处,贺兰敏之盘坐于地板,他背倚廊柱,身体向左微斜,唇间含了半尺长短的软嫩柳梢,坐姿好不惬意。午间的燥热阳光洒满他一袭长袍,我逆光看过去,衣袍仿若绽开数朵银花,不时的闪烁跳动。旁人难看清他眉眼神采,他就那样一个人寂静独处。
娟娘唤我,贺兰敏之也扭头看过来,他的五官在我视线里瞬间清晰,他扔掉柳梢,唇角漫起一丝笑意,招手道:“月晚近前,表兄问你几样闲事。”
张娟娘颦眉,却是不便阻拦,只把先前摘下的虎头帽又给我戴上遮风。
我小跑着来到贺兰敏之身旁,他换个姿势跪坐在我面前,视线基本与我持平,他眼中显露几许凝重:“月晚近日可曾见过我阿妹?”
作为皇帝最宠爱的女人,贺兰瑜可以自由的出入宫城,酂国夫人与贺兰敏之想留也留不住。既然姨母能由先帝的才人一跃成为国母,容貌与起点都更胜一筹的自己没道理不能复制姨母的成功,大唐的女主人为什么不能姓贺兰呢?
武媚对贺兰瑜的态度暂时可以用‘放任自流’形容,皇帝的女人没有限额,武媚并不拘着李治寻欢作乐,但贺兰敏之却不可能对亲妹妹不管不问。他只道我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也不绕弯子,直接打探他亟需的讯息。我暗思,如果贺兰瑜真能听劝离开李治,这对武媚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便知无不言了。
贺兰敏之把一个香囊系在我小口裤的背带上,正遮在锦背子的下面,不易被人发现。想也知道香囊内另有玄机,大概是他临时塞了字条之类,本想托付某个宫人替他带给贺兰瑜,此刻却认为我更合适。其实他没必要大费周章,他完全可以和武媚合作,强行扣压贺兰瑜在家,估计李治也不会乱发脾气,毕竟传扬出去有点丢人哦。
“月晚,”,贺兰敏之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急不躁:“你将此物转送表姐,不许教第三人知晓,可好?”
我连连点头:“好呀好呀。”
“乖娃娃。” 贺兰敏之笑,他眉心仍拧着,他不放心,再次叮嘱我,又隔衣摸了摸那个香囊,不自主的叹气。
“不过,”,我附耳对他说:“表兄求我相助,我也求表兄一事。”
“何事?”
娟娘等人察觉不妙纷纷起身来追时,贺兰敏之已经背着我跑出了三四丈远,那些纷乱惊呼都被抛在了后方。因心愿即将得偿,我兴奋的直拍手。
“表兄快跑,我阿保追来啦!”
饶是贺兰敏之年轻力壮,一路跑出后宅时也渐觉吃力,他呼吸急喘:“如若月晚多添十斤分量,表兄这腰腿。。。怕是不中用了!”
被大帅哥调侃肥胖,我大觉羞赧,咬牙切齿道:“表兄居然嫌弃月晚?你不想做驸马啦?快跑快跑!”
“东市定是要去,多谢月晚今次相助,”,贺兰敏之深吸一口气,托屁股的双手使劲向上一抬:“但这驸马嘛,表兄无福消受!”
啰里吧嗦的,他终是活着跑到了临近府门的马厩,没被肥妹压死在半途。家奴远远的便知来人是家主,已将马匹备好,这时看清他背后露着一个虎头帽,忍不住问了一句。
“阿郎欲乘马送公主还宫?”
贺兰敏之顺手抚了一把那油亮的鬃毛:“唔,留话阿婆,我至多半个时辰回宅。”
“是。”
贺兰敏之先把我托上马,他手握缰绳,高抬左脚踩铜镫定住全身力气,右腿凌空一展,稳稳的翻身上马,迅捷又漂亮。七八丈开外,张娟娘等人呼叫着朝我们奔来,不坚持到最后一秒不敢放任我离开杨府。
“娘娘暂歇腿脚!!月晚去去便回!!”
话没说完,贺兰敏之打马直奔府门,骏马四蹄如飞,如子弹出膛,以致我没听清娟娘最后喊的是什么。杨府出入不需经由坊门,一道自家垒建的土墙把整个宅子围起来,只要出了这道夯土外墙,便是车水马龙的街道。
贺兰敏之回望没人跟来,便放缓了缰绳,那些飞速后退的街景便也慢了下来,人声相貌亦一清二楚。我雀跃的四下张望,大口呼吸着真正的自由空气。
贺兰敏之也轻松了许多,他单手抓缰,因担心我意外落马,另一手揽着我贴进自己胸怀:“呵,月晚居于天阙,为何更喜这市井里坊。”
道旁有二挑夫正对骂推搡,水灵翠绿的波棱菜撒了一地,都指责是对方的竹筐先撞了自己的,引来不少吃瓜群众,二挑夫一宽肥一精瘦,真要撕打起来也是有点看头的。
我关注那二挑夫打嘴仗,脱口接话:“天阙华美却无甚乐趣,因而人人向往宫外。我现在宫外,观那日轮较宫中更圆更大呢。”
“唉,是啊,偏有人宁死不肯出。” 贺兰敏之的下颌轻抵着我绵帽,像是因疲累而松放了腰背,一个大男人还挺有分量的。
“表兄是指。。。表姐?”
他立时警醒:“小娃娃胡白!咳,今次进东市一游,月晚往后必得安生。”
“嗯!多谢表兄成全!”
“莫谢。。。唉,不必忧闷,待月晚十年八载后出宫下嫁,那座宫城便难困月晚。父母诸兄无不疼爱,驸马亦当悉心呵护,月晚福禄双全,足令天下女子羡妒,表兄诚愿月晚此生遂顺,日日欢欣如此刻。”
我回头怔忡的凝视贺兰敏之,他笑意苦涩:“月晚。。。厌恶表兄多话?”
并非是我不接受这份祝福,而是他的语气教我莫名心悸,充满了交待后事般的无奈与遗憾,十分丧气。我不由自主的去按那荡在心房附近的香囊,难道贺兰敏之有何筹谋?试图兵行险招?大可不必啊,假使贺兰瑜最终会被。。。但他仍是武媚最器重的武家后生,才貌双全,瑕不掩瑜,挂着周国公的爵位,还兼任东宫僚臣,天时地利人和,妥妥的前途无量。或许是我多心了,韩国夫人的死因那般蹊跷,他也并未与武媚产生龃龉,他应该彻底臣服于姨母了吧。
我问不出口,硬生生转了笑脸:“非也,帝都万般繁华,却不及表兄值得一看呀!”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贺兰敏之长而卷翘的睫毛突然变得湿漉漉的,黑白分明的眸子也不似先前那般清彻通透,他沉叹着,轻轻的把我的脑袋扭视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