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细节,旁人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汪伯父落第后行商,爹爹说对那段名落孙山的往事他不愿提起,所以,爹爹也没对人说过,只告诉了我,还嘱咐我也别对人说。”
“好。”展昭道:“故人的恩情,汪员外应该铭记。相识于微时的情意,更应深厚。汪员外也是走南闯北看尽世态之人,想必棘手的难题他应该迎刃而解。殷姑娘,”他端起茶盏,明亮和暖的笑意涟漪一般在澄澈眸中跃动:“安心。”
和开封府的关系,汪彦一向良好。在维持京畿治安的同时,开封府还有按察赋税,平定物价的职责,这方面,就需要缙绅和商人的配合。汪彦深深明白,如果生意要做大,商号要在汴梁站稳脚跟,就不能得罪官府。是以,在财税上,他清白严谨,在赈济救灾方面,他又积极的和官府配合,不遗余力的发挥着地方士绅的力量。在包拯的印象里,这是个热情而又豁达的人物,也使包拯觉得,他的精明通达能够处理好这桩错综复杂的事件。
天气很好,暮春的阳光从碧澄澄的天空照下来,后衙小花园的荼蘼清香缕缕,汪彦缓步走到园中,展昭已经候着了。他忙满脸堆笑,一迭声的:“罪过,罪过,让展大人久候了。”
展昭煦然而笑:“展某也是刚到,包大人还有些事务,有劳汪员外久等。”
“这是哪里话?”汪彦忙笑道:“大人们这般客气,折煞汪某了。”
他穿着古铜色的缎袍,长方脸,浓眉毛,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笑声朗朗。但是如细细观察,会发现这双眼睛里透着商人的精明狡黠,只不过,如针尖似的光,一闪即逝。
他和展昭缓缓走着,说些闲话,看见一架荼蘼花,雪白清香,微风拂来,微微而舞,别有韵致,不禁叹道:“看到这荼蘼花,就想到春天要过去了。”
“开到荼蘼花事了。”展昭唇角微扬,沉静的微笑着,看着阳光从碧绿的叶子上穿过,照在一朵朵晶莹皎洁的花上:“四季就是这样轮回的。”
慢慢的踱到了书房,包拯的书房内很是清简,除了满壁书香,案几外,别无长物。展昭亲自泡了茶递给他,汪彦连说不敢,躬身接过,尝了一口,清香扑鼻,不禁惊喜道:“展大人,这是什么茶?味道这般鲜甘,倒是以前从未尝过。”
展昭微笑道:“吴郡洞庭那边的,水月坞的小青茶。汴梁这儿还买不到,是内子的叔父特意托人带过来的。汪员外喜欢,展某的公事房内还有一罐整的,待会儿带回去。”
“不不,”汪彦忙摆手:“夫人的一片心意,汪某不敢夺爱,况且汪某做的就是茶叶生意,平时想给展大人表示些心意,展大人没有一次不婉拒的。”
展昭笑笑:“这是开封府的规矩,汪员外不能让展某作难。”
“在下明白。”汪彦喝着茶,道:“上次展大人说过秀州的茶叶很好,我倒也上了心,想过些时候去秀州看看。”
正说着,包拯和公孙策走了进来,汪彦忙作揖,大家寒暄了一阵,包拯捋须笑道:“刚才看汪员外和展护卫相谈甚欢,不知谈了些什么,老夫可能一听?”
“说到了秀州的茶叶,”汪彦道:“展大人以前去过秀州,特意向在下推荐。”
“汪员外,今日老夫请你过来一叙,一是为了地方上的一些民生琐事,二,”包拯略顿了顿,随后双目直视汪彦,慢慢道:“秀州有位姑娘,道是汪员外故人之女,还请一见。”
秀州?故人之女?汪彦有些茫然,寻思着他在秀州的故友,除了殷斯笛之外,他记不得另有朋友。但既然是包拯亲口所言,他只能谦和的微笑着,只是微微表示了惊讶。
一直等候在小厅内的殷稚菊静静走了进来。她一身半旧的蜜色布衣,乌黑的发髻上插着一支银钗,人淡如菊,一双盈盈秋水中,有着淡淡轻愁。看到汪彦,她的眼蓦然热了,不觉湿了眼眶。这是父亲的故友,即使没有姻亲,她见到汪彦依旧有着孺慕之情。
她恭恭敬敬的向包拯行了礼,包拯点点头,示意她道:“殷姑娘,这就是汪彦汪员外。”
殷稚菊深深行了个万福,抬起头,轻声唤道:“汪伯伯。”
好面熟的女子!汪彦心中愕然,但还是和善的微笑询问:“你是……?”
“汪伯伯,先父殷斯笛。”
殷斯笛的女儿?汪彦似被打了一个惊雷,惊愕的瞪大了眼睛,持着茶盏的手微微颤抖,殷斯笛的女儿不就是他的儿媳殷稚菊吗?可是为什么这位姑娘也自称是殷斯笛的女儿?难道说,殷家有两位千金?但是并未听儿媳说起过,就连亲家母在府中养病半年,也只字未提她的另一个女儿。难道说,这是殷斯笛的外室所生?可他了解殷斯笛守身清白,是端严君子,而且夫妻恩爱,怎么会有私生之女?
他听到包拯和缓道:“汪员外,这位姑娘自称是殷稚菊。”
汪彦的背上有细细的冷汗,他已经感到有不寻常的事发生,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包大人,您是在和汪某开玩笑。”
“汪员外,”包拯的口气放得更缓了:“老夫明白,汪员外乍闻此消息,定是惊愕无比。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据这位姑娘所称,汪员外现在的儿媳是这位姑娘的表姐,本名为樊静颖。当年,陪伴殷姑娘出嫁,行至半道,殷姑娘病重,所以,樊姑娘代之出嫁,也是不得已的李代桃僵。”
为了汪家的和睦,在取得殷稚菊同意的情况下,包拯隐去了樊静颖将她推下悬崖的一幕,代之以比较缓和的说法,在情理法之间,老人也谓是煞费苦心了。
“不,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汪彦的脸色变得苍白,手中的茶盏倾斜着,茶水泼湿了袍子,却浑然不觉。
“汪伯伯,”殷稚菊缓缓望向他,轻启朱唇:“二十五年前,汪伯伯自家乡南昌赴京赶考,路过秀州,不慎受到风寒,病倒在我祖父家门口。祖父和我爹爹为汪伯伯延医请药,汪伯伯在我家养病,足足有一个月的时间。其间,精神好点的时候,就和我爹爹诗词酬唱。这段时光,汪伯伯可曾忘记?”
怎么会忘记?那是汪彦最落魄的时候。年轻的他是要进京参加春闱的,因为怕耽搁时间,很早就从南昌启程。不料早春料峭,气温突降,他没带够寒衣,盘缠又少,风寒沁骨,路途劳累,终于病倒在秀州,是殷斯笛和父亲救了他。殷家花木扶疏的小院,温暖似春的情意,长身玉立才华横溢又豁达宽厚的斯笛兄,和他之间的深情厚谊,一幕幕在他眼前出现着。斯笛兄亲手在小药炉上熬制的汤药,在他书房内的诗词唱和,天气好一些时,两人漫步小院,仰首看天上浮云兴叹人世间的白云苍狗,都是深烙在他心底最美好的记忆。他的眼神,不觉柔和起来。
“汪伯伯痊愈后,要进京赶考。我爹爹折柳相送,长亭更短亭,送伯伯至运河乘船。在太白亭中,爹爹和伯伯以酒饯别,爹爹以李太白之南陵别儿童入京相赠,鼓励伯伯能蟾宫折桂,一展鲲鹏之志。伯伯可还记得?”
她柔婉的吟诵道:
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
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
高歌取醉欲□□,起舞落日争光辉。
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
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怎么不记得?那一日,已是东风暗换年华,草熏风暖,溪桥柳细。殷斯笛携着童仆,送他到运河边。一个月来的相处,使他们依依不舍。殷斯笛随手折了一枝绿柳相赠,笑言:“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何止只是赠柳而已,更赠与他进京赶考的盘缠。虽然他名落孙山,但是这笔盘缠,是以后他行商的原始资金,斯笛兄对他是恩重如山啊!
正午的阳光,照在绸缎一样的河面上,泛起缕缕金波。帆影点点,渔歌互答。酒空金榼,别情无限。斯笛兄鼓励他道:“汪兄非池中物,此次进京定能春闱高中。愚兄一介文人,别无长物,只能以诗酒代情。现在我俩身处太白亭,愚兄便以李太白之南陵别儿童入京相赠,祝汪兄金榜题名,一展宏图大志。”
这个细节,他偶然问过儿媳,但她茫然不知。当时他也没多想,父辈之间的交往,也不一定向儿女细说。但是,这位殷姑娘却说得那么清晰,难道说……她真是斯笛兄的女儿,是——真正的殷稚菊?这个想法让他悚然而惊,身上一阵阵发冷。如果家中的殷稚菊为假,传出去,汪家的颜面往哪儿搁?在生意场上怎么立足?汪家的儿媳妇竟然是西贝货,这不是天大的笑话!
“汪伯伯,这是我三岁时,汪伯伯和伯母送给我的翡翠玉佩。”殷稚菊将一枚翡翠圆环奉上,轻轻柔柔道:“娘告诉我,当时汪伯母说,这是她从小佩戴在身上的玉佩,所以,”她脸色微红,又含着伤感道:“要给未来的儿媳妇。十几年来,这个玉佩一直挂在稚菊的颈中,未曾离身。”
这是一枚莹润可爱的翡翠小圆环,颜色碧绿,用红线牵着,虽然年代久远,但汪彦还是认出了,这是当年送给小稚菊的玉佩,同时定下的,还有两家的婚约。佳儿佳妇,是如何的一段佳话啊!这,是真正的殷稚菊!手掌中的玉佩微微颤抖,他看着面前的稚菊,是个好姑娘,这般清丽,秀逸,淡雅,他觉得面熟,是因为她酷似年轻时的殷夫人。
他的太阳穴“砰砰”跳动着,一些细节和疑团也浮了上来。亲家母养病在他们家,好像总有难言之隐,有时失魂落魄,他以为是病人的缘故。现在想起来,还是有蹊跷的。儿媳对于亲家母是寸步不离左右,当时只觉得是一片孝心,可是如今真假殷稚菊的事件浮出水面,再细究儿媳的举动,应该含有防备和警惕,她是怕殷夫人说出真相啊!
此时,这位让他感到满意和疼爱的儿媳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已经一落千丈了。虽然包拯说得很客气,但他咂摸出了其中的大致情况。视重病的表妹为不顾,只身代嫁,说到底,还是图慕汪家的富贵,这个女人的心思,不是一般的深!眼前的殷稚菊,娴静,娟秀,满身的书卷气,这番气韵,才该是斯笛兄的亲生女儿!
但是,现实很快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外人总以为他的生意是欣欣向荣,总以为他们汪家是百年的富贵,哪知道前头遭受了两桩大的挫折,资财已经被掏空一半。这一次,他押上了全部的宝,准备出海做趟大生意。船已经从泉州出发了,置办货物的银子,有他的,但也有生意上的伙伴贷给他的,看中的,就是“汪氏”这块牌子。如果此时汪家出了丑闻,这块牌子立刻塌了,借贷给他的商人将接踵而来,他如何应付?
商人精明和狡猾的头脑压倒了他的良心,他在心中长叹一声,将翡翠玉环还给了殷稚菊,力持冷静,道:“姑娘,我并不认得你。”然后,不顾包拯等的惊诧,拱了拱手,仓促而去。
这个结局显然出于包拯的意料之外,他沉默片刻,强压住满腔怒火,肃然道:“展护卫,你即刻前往秀州,寻找证明殷姑娘身份的证人,火速带回开封府,真假殷稚菊一案,开封府马上立案,公开审理!”
“是!”展昭一撩绛袍,箭步而出。在他刚跨出门槛的那一刻,殷稚菊忽然唤住了他:“展大人,留步。”
“殷姑娘。”展昭停住了脚步,剑眉紧蹙:“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犹豫的?是非黑白,开封府一定要为你讨回公道!”
她轻轻摇了摇头,然后,向着包拯盈盈而跪:“各位大人的好意,稚菊心领了。但这几年来,世事跌宕,人情无常,稚菊都一一领略,内心的苦楚,不能对人言。”两行清泪缓缓落下:“仅存的一丝对温暖的希望,也在刚才,都撕裂了。包大人,此时我明白了,讨回的公道,财产,对于我已经没有意义了。心安即是家,秀州的那个家,没有爹,没有娘,我就是孤身住在那里,也是一片凄凉。而且,我不愿再将痛苦的回忆再在堂上向众人诉说一遍,也不愿姐妹对簿公堂无情相残,这样的话,天上的爹娘也会伤心的。”她轻声道:“善和恶,自有老天爷做主。”然后深深的叩首:“包大人,原谅稚菊的懦弱。包大人一片为稚菊打算的苦心,稚菊辜负了。”
殷稚菊的善良通达让包拯不忍,痛惜,他亲自扶起殷稚菊,含着长者的慈爱和悲悯道:“孩子,可是这样一来,你如何立足呢?”
“隐名埋姓,不问世事,埋首医道,惠及乡亲,稚菊会找到自己的位置的。”她又含着泪微笑了:“汴梁一行,稚菊不但见识到了开封府的铁面无私,更见到了各位大人刚正下的慈和仁厚。”她又转向展昭,道:“还有幸认识了小晗这样真诚善良的朋友。”她苦涩的微微笑道:“人生真的很奇妙,在给你看到各种残酷一面的同时,也让你看到各种真挚的情意,这对于以前深闺中的我,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也许是老天爷赠予我的另一份财富。”
“殷姑娘,”展昭黯然道:“当时若不是展某鼓动,殷姑娘也不会在今日又遭受一次……。”
“不,不怪展大人,当时我也有放不下之处。”她喟然轻叹:“展大人,现在我明白了,二龙争珠,珠在何方?谁是得者?谁又是失者?”
她告辞而出,荼蘼架下,那纤弱的安静的背影,若一抹淡淡的清香的花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