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年的秋特别寂寥,夏天过去,寒意便浓重,慈明殿的红枫灼灼如霞,银杏树的叶子金黄耀眼,衬着正午的阳光,勾勒着正红的宫墙,倒是有些许微暖。
太后病重,皇后贵妃每日问安,但是衣带不解日夜伺候的,唯有春妮。
年老的太后微微睁开眼睛,看着小心的吹凉药温的春妮,颤颤的伸出一只手。
“娘。”春妮惊喜的问:“您醒了?”
太后慈爱的点点头,在一声声恭谨的“母后”下,只有这个养女,才亲昵无间一如民间母女,声声唤她“娘”。事实上,深宫寂寞,和春妮膝下相伴多年,已经是超越血脉的亲人了。
春妮小心的扶她坐起来,拿过药碗,太后摇摇头。
“娘,该喝药了。”
太后轻轻叹息一声:“孩子,药医得了病,但医得了命吗?”
“娘……。”春妮的眼睛红了,太后蔼然微笑:“孩子,娘这些日子回想自己这一生,眼睛瞎过,寒窑住过,如今享尽人间富贵,没有什么遗憾的。”
“娘,再陪陪春妮,春妮只有您。”春妮如孩子一样依偎在太后身边,年老而安恬的气息,母亲的暖意,沐浴着她,她疲倦的合着眼。
在这宫里,没有人敢看轻她,皇帝视她如亲妹,皇后处处尊重她,宫中本是跟红顶白之地,嫔妃们也一个个跟着亲热讨好,但是她心里明白,真正疼她的,唯有太后。
“傻孩子,”太后轻轻搂着她:“你还有展护卫,他也是你的亲人。”
“娘,深宫之内,师哥怎能常常见面?况且……他有自己的家。”
“他的家也是你的家,小鱼儿不是小心眼的女子,小翼儿又那么可爱,他们都是你的亲人。”
春妮沉默着。
太后心痛的抚摸着她的秀发,女子的直觉,她敏锐地看出了春妮和沈晗之间小小微妙的疏离。当年襄阳展昭为救春妮喝下毒酒,终是沈晗心头不能触碰的伤痛,冤孽相缠,她父母又是死于驸马之手,换了谁,都不能放下这份刻骨铭心的痛,任是沈晗这样光风霁月的胸怀,也难免有嫌隙。
历经风霜,太后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但是生命走到尽头,牵挂的,唯有这个养女。她多么希望春妮能够享受到寻常女子的幸福,生儿育女,夫妻和睦,但是偏她命运多舛。
“孩子啊……。”她的心丝丝缕缕的痛。
展昭是在黄昏时被宣进慈明殿的。
烛光之下,隔着重重的纱帘,太后浑浊的眼睛打量着这个玄冠绛衣的英挺男子。
岁月真是奇妙的事,十多年了,他已是孩子的父亲了,但是太后还固执的觉得他是当年犹带着几分腼腆笑容的青年。
“展护卫……。”太后命宫女掀开纱帘,宣他进来。
“孩子……。”在太后心里,他和春妮,都是孩子,还有沈晗。可是这些孩子们,却各有各的故事。
“太后凤体康泰,一定会安然无虞。”
“傻孩子,哪有真正的千秋万岁?无常来时,谁都逃不过。”
烛火映着展昭清澈的眸光,漾起缕缕伤感。
“哀家放心不下的,唯有春妮。”
“春妮是微臣的师妹,也是微臣最亲的亲人,微臣一定会竭尽所能照顾她,爱护她!”
“哀家知道你对春妮的感情,可是……,”太后眼中闪过一丝忧伤:“天家给得了她富贵,但是给不了她亲情。展护卫,将来,她的亲人只有你了。”
浓云黯淡,太后眼角流过一滴清泪,很快,她听见了展昭的承诺,这让她放心。
她虽然知道南侠展昭一诺千金,她也知道春妮在展昭心中的分量,但是她还是希望听到展昭的诺言,这或许是所有年老妇人的软弱之处。
因为,她是母亲。
二
“姑姑!姑姑!”
每逢听到展翼清脆的笑声,春妮脸上就会泛起欣悦的笑容。太后薨逝,她从深宫搬了出来,独自住在公主府,就是为了师哥和展翼探望方便。
昨天刚下过雪,现在已经是黄昏,微明的光线照着庭院中的梅花,春妮刚迎出来,展翼就猛地扑入她的怀抱。
“想姑姑吗?”
“想!”四岁的展翼正是话多喜人的时候,“啵”的亲了一下春妮的脸颊。
“哪里想?”春妮故意逗他。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他指着脑袋、心口、还有手和脚。
“连小手小脚都想姑姑啊?”春妮故意夸张的笑。
“嗯嗯!”展翼舞动着手脚:“我每天每天,都想来看姑姑!”
展昭出差的时候,沈晗带着他来看望了春妮几次,但姑嫂之间多的是客气,全靠展翼一个人天真无邪的胡说一气才使气氛不至冷场。今日展昭一回到京城,顾不得风尘仆仆,就带着展翼过来了。
寒风之中,他含笑而立。
春妮柔声问道:“师嫂没有来?”
“她明日坐诊,今晚在家歇息了。”
“师嫂真能干,我在宫中就听人道,若要小儿安,就找城南沈。”
展昭微笑道:“她别的倒大大咧咧,就在医术上面还用心。”
春妮心头一酸,他虽说得轻描淡写,但对妻子的爱护敬重还是不经意流露出来。深宫无聊,宫女们最爱讲的便是坊间八卦,沈晗接王大国手衣钵,开馆行医在宫女们的眼中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从古至今,哪有官员的妻子能做女大夫的?
春妮也问过展昭,展昭只是淡淡道:“她喜欢。”
春妮便不再追问,三个字已洞明一切。
“春妮,沈晗烧了些菜,让我带过来。”
糟青鱼、翡翠虾仁,不但颜色好看,而且香气扑鼻,春妮叹道:“师嫂烧的菜真是精细,宫里都吃不到。”
还有一匣子糕,橘红色的,清香扑鼻,一个个小巧玲珑,春妮琢磨了好一会儿,也琢磨不出这是什么做的。
展昭笑道:“我也瞧不出,她爱捣鼓新鲜玩意儿,这是她第一次做。”
“橘糕!这是橘糕!”展翼忍不住了,得意洋洋的大声宣布:“我采的橘子,娘和莲嬢嬢做的糕!可好吃了!姑姑快吃!”
“姑姑以后吃。”春妮吩咐侍女:“收好吧。”
展翼有些失望,娘做得好辛苦,姑姑为什么不吃呢?他回头看爹,爹微笑着摸摸他的头,他坐在爹怀里,不作声了。
晚上,春妮留父子俩吃饭,特意新开了一壶酒,色如琥珀,香气盈盈:“师兄,这是皇后亲赐的瀛玉酒,回味甘香,听说已有百年,我一直存着,就等师兄过来喝上几盅。”
话音未落,展翼忙爬上桌子抱住酒不放,急道:“爹爹不能喝酒!娘说了,不能给爹爹喝酒!爹爹要肚子痛!”
“你爹爹的酒量姑姑知道,不听你娘的。”
“听我娘的!听我娘的!”展翼着急的嚷道,但他很快被爹抱了下来,爹慢慢的喝着酒,和姑姑说着话。展翼有些颓丧,为什么家里的规矩到了姑姑这儿就都不存在了?这个展翼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索性不管了,爹爹想喝酒就喝酒吧,姑姑这儿的菜也好吃极了,而且摆放得还好看,盘子、碗都那么精致。
春妮亲自为展昭斟着酒,闲闲的说着家常,说着童年,展翼不时冒出一个个问题:“姑姑,孟爷爷会打爹爹屁股吗?”
“会啊,你爹爹要是练武偷懒,读书不用心,孟爷爷就打。”
展翼慌忙摸自己的屁股,仿佛挨打的是自己,他认真地告诉春妮:“爹爹也打我屁股。”
春妮笑了:“怎么打?”
展翼学着父亲的模样,奶声奶气的叫道:“过来!趴下!”然后往春妮膝上一扑:“爹爹就打我了。”
春妮搂住他笑道:“下次爹爹要是打你,赶紧逃过来告诉姑姑。”
“嗯!”展翼扭糖人一般黏在春妮的身上,他知道在春妮面前,怎么耍赖撒娇,姑姑都宠着他,爹爹也不会说什么。
看着灯下嬉戏的春妮展翼,展昭眼中微热,举起酒杯,猛喝了一口。
如果春妮嫁的是个好男子,今日也一定会有自己的孩子,相伴嬉戏,尽享天伦,而如今虽然享受着人间富贵荣华,那份寻常亲情却终究难觅。
这么一想,心中隐隐作痛,终究对不起师父在天之灵。
三
大雪过后的京城,晶莹剔透,仿佛琉璃世界。御道两边的梅花开了,红的犹如朱砂,白的似玉雕成,淡淡香味氤氲了京华。
御街正中,积雪已扫得干干净净,平整光滑的条形青石板纤尘不染,两旁廊下朱漆杈子外站满了行人,伸长了脖子仰望着,议论着,猜测着哪位达官贵人要从这里经过。
终于等到正午时分,方才见服饰鲜明的一干仪仗缓缓行来,中有几顶朱红大轿,分别是曹皇后,张贵妃,苗妃,福康公主和太平公主孟春妮,前往大相国寺祈福。
风把轿帷吹开了,春妮美丽的脸若隐若现,虽是一身素服,却掩不了她出众的美貌。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如果笑起来,满城的花儿都会在她面前失色;琼鼻朱唇,是造物主精心雕刻,但此刻在她眸中呈现的,唯有平静和淡漠,似乎与生俱来,便是深宫中长大的幽娴贞静的女子。
大相国寺已劝退香客,大主持恭迎着帝妃公主的到来。贵人们矜持的下轿,谦和的与大和尚寒暄着,随后前往宝殿进香。此时,大殿肃静,只闻环佩清脆相击之声。她们虔诚地祈祷着,此时这些高高在上众人仰望的高贵女子,也一如卑微的妇人,默默向佛祖倾诉她们的愿望,希望能够如愿。
宝香缭绕,金色佛祖慈悲地望着这些祈祷的女子,在佛祖眼中,众生平等,即使她们安享着人间的富贵尊荣,可是在他眼里,依旧是各有悲苦的孩子。
一片寂静之中,忽然传来轻软的笑声,大家惊讶的发现,一个可爱的三岁女童正在春妮后面的垫子上,亦步亦趋的学着她拜佛,那虔诚的小模样,可爱极了。
看到春妮回眸,女童笑得更甜了,她穿着一身紫花的小棉袄,扎了两条丫角辫,扑闪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笑容天真无邪,犹如天使。
大和尚微微一惊,这孩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他正待上前,张贵妃身边的大太监已经抓住了她的胳膊,恶狠狠道:“哪儿来的野孩子?还不快出去?”
女童惊慌地望着他,小脸霎时吓白了,春妮立刻上前把她护在怀中:“别吓了孩子。”
女童紧紧依偎着春妮,一种久违的快乐而又温暖的感情像箭一样击中了春妮的心,她柔声问道:“宝贝,你是和妈妈走散了吗?”
“华——妈妈。”孩子指着殿外,含糊不清的说。
“姨带你去找妈妈。”春妮抱起她,孩子贴心的将脸颊贴着她,一旁的曹后不禁笑了:“这孩子和公主真有缘。”
“我看看。”张贵妃上前端详着,女童羞怯的把头躲在春妮怀中,张贵妃笑道:“瞧这孩子,看见我就吓得什么似的,就黏公主。我瞧瞧,哟,这小嘴,鼻子都不错,看这一双大眼睛,倒是长得和公主有七八分相似,别说,像母女似的。”
“这是因缘。”大和尚慢慢说道:“这位小菩萨和公主有缘。”
大和尚这么一说,大家都越发觉得女童和春妮长得像,春妮轻叹一口气,苦涩地笑道:“再怎么长得像,也是别人的孩子。还是快带孩子去找妈妈吧,他娘不知该怎么着急。”
正说着,已有人禀告,孩子的亲人在殿外等着,是一位干净慈和的中年妇人,神情甚是着急,看见孩子,明显松了一口气,又赶紧给后妃行了大礼。
曹后打量着妇人,看容貌和女童不甚相像,和蔼笑道:“这是你的孩子?”
“回禀皇后,这不是民妇的孩子,民妇华叶氏,是在慈幼局教习刺绣的。这个孩子是慈幼局的孤儿,名唤晴碧。今日民妇带她来进香,谁知道这孩子顽皮,竟然自己跑到了大殿,冲撞了皇后。”
“不妨事,这孩子很可爱。”曹后又问道:“华叶氏,晴碧是孤儿?”
“是的,晴碧是今年发大水,流浪到京城的孤儿,父母皆已亡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