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刚出汴梁城,便听到后面急追上来的马蹄声。展昭心中一紧,伸手握住腰间剑鞘,此时要是贼人围攻,妻子在怀中,难以取胜,只能速战速求。他一向宅心仁厚,但此刻妻子生死关头,也不得不预备开杀戒。
他的警觉,妻子感觉到了,轻声问道:“大哥,怎么了?”
他故作轻松一笑:“可能有几个小毛贼,待会儿打发了他们。”
沈晗轻轻一叹:“大哥,莫不是元宵节害我的人,还不死心?”
他担心的也是这个,案件一步步深入查下去,口供指向北朝。包拯和他分析,恐怕还是当年冷青一案,北朝幕后主使的报复。敌在暗处,他在明处,有多少汹涌而来的暗黑不能提防,可叹朝廷知晓查到了北朝,急令停止,官家特意把他召去,虽是温言慰谕,但他心中洞彻,官家的意思是事关两国情谊,个人的私怨只能暂时按下,服从大局。
他一向深明大义,暂时只能选择服从,这些对妻子都不能说。妻子也不问,但是她今日之问,原来是心中透亮的。
黎明的微光中,妻子焦灼看着他,虽然看不见,但是视线却对上了。他蔼然一笑,轻轻吻一下妻子面颊,道:“不怕,对付这几个贼人,还不是小菜一碟?”
手指轻轻掠开窗帘,往后看去,曙光渐明,马蹄声越发近了。两匹马并驾齐驱,风一般驶来,赶前的白衣飘飘,俊美潇洒,一双凤眼光彩灼灼,赶到车前,勒马停下,笑道:“展昭,去少林寺,也不招呼我一声!”
后面的也赶了上来,马上的人儿穿着湖蓝色的卷草纹褙子,清丽端庄的脸上有盈盈笑容,雅淡如梅英初绽,这是白玉堂的妻子樊云曦,杭州飞云庄樊老庄主的七小姐。
“原来是泽琰和弟妹。”展昭微笑道,吩咐将马车停下来。
“你以为是谁?一脸的紧张,如临大敌似的。”白玉堂跳下马,道:“小鱼儿生了什么病,非要到少林寺去治?难道你不知道此时正是宏慈方丈例行闭关之时,要见大师必得闯十八铜人关?天下能有几人闯得了那关?”
樊云曦忙道:“白郎,慎言!”
沈晗已经听到了,只听到她微颤的声音:“白五哥,十八铜人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天下没有几个人闯得过?”
白玉堂这时看到了沈晗,病容满面,一片雪色,唯有眼睛还是点漆般,但是失去了光彩,此刻他真后悔说这话!驷不及舌,却收不回去了,却听展昭道:“泽琰开玩笑,佛门慈悲,方丈仁心,哪里来闯十八铜人关的事?”
“不,白五哥不会说谎的,白五哥,你快说说,十八铜人关是怎么回事?”
白玉堂张口结舌,他素日机灵过人,此刻看沈晗病重成这般模样,竟是圆谎的话都不知跑哪儿去了。樊云曦赶紧上前,握住沈晗的手,她虽不懂医,但是那十指纤纤,握在手中恍如霜雪一般,也知沈晗病势沉重,心中一沉,勉强笑道:“晗姐姐,你别听白郎的,他这人惯会开玩笑,什么都能胡编。”
“是云曦?”沈晗微微蹙眉问道。
“是我。”樊云曦笑道:“晗姐姐,我们一块儿上少林去。白郎和我到京城听说了你的事,连忙赶来,终于赶上了。你在病中,住客栈不方便,家父有个朋友,嵩山脚下有一处空着的房子,倒还干净,住在那里方便展大哥照顾你。外头吃得不洁净,你若不嫌弃,汤汤水水,云曦还能料理。”
沈晗心中感激,樊云曦稳重端庄,行事举动均有理有节,颇有大家风范,白玉堂对她又敬又爱,她若说白玉堂胡编,倒有几分可信,但心里存着疑惑,还是执意不愿去少林寺,展昭也劝说不动。樊云曦正色看了一眼白玉堂,白玉堂顿时面红耳赤,道:“小鱼儿,白五哥那是胡乱听来的…。”
“晗姐姐,白郎都没去过少林,他哪知道什么十八铜人阵?倒是展大哥去过几次,你也没听他提过不是?晗姐姐,倒是听没去过的人?还是听去过的人?如你再有疑惑,咱们反正亲自要到少林,到时候抽身不迟。”
沈晗终于给她说动了,微微点头,白玉堂松了口气,忙嬉皮笑脸向樊云曦作揖,樊云曦笑着指了指他的嘴,又指了指马,意思是“驷不及舌祸从口出。”白玉堂悟得此意,连连点头。
春天的第一场雪,在午后悠悠然地飘落,黄昏时越发密集,小院里的梅花已覆了薄薄的一层,粼粼的屋瓦上,有微明的光,屋子里亮着灯火,透过窗纸,还能看见大片雪花缓缓落下的身影,一片,又一片,打着转儿,盘旋着。
沈晗静静的躺在床上,静静的看着窗外,轻轻的说:“大哥,下雪了。我听见雪落的声音。”
展昭将她抱了起来,倚在怀中,青玉色的瓷勺盛着褐色的药汁,慢慢的喂她喝。她顺从的喝了几口,便呛咳不止,拍了好一会子背,才渐渐缓过气来。
暮色苍苍,橘色的烛光跳跃着,如果沈晗看得见,她会看见一夜之中,展昭两鬓已为微霜所染。
“大哥,”她柔柔道:“咱们认识的时候,也是在下雪天气。京城里好冷,冷得呵口气就结成冰。”
“是,”展昭煦然的笑了:“那时你穿着男装,我以为是个男孩子。”
“眼光这么差,有这么好看的男孩子嘛。”她甜甜的笑了,又央求道:“大哥,我想在廊下听雪。”
“天色已晚,外面风又大,还是在屋子里,别受了寒。”
“那就在窗前听。”她轻轻的咳嗽着:“大哥,让我听听,我听得见的。”
展昭心软了,但是妻子没有他的扶抱,已经坐不起来了。他把软榻搬到窗前,又铺上了厚厚的垫子,把火盆放在榻前,这一切都做好了,再把妻子抱起来,用厚厚的大氅拥着。即使隔着大氅,他还是感到妻子在微微颤抖,于是把那双小手握在自己的手掌中,希望驱走她的一点点寒意。
妻子安静的倚在他怀中,听到一朵梅花落下来,落在院子的青砖上,还带着旧年的芳香。听到雪下的小草使劲的长着,不屈的倔强的要抖掉身上的白雪,绽放出明亮的翠色。听到一朵朵雪花从屋檐上落下,轻轻的旋舞。
天地之间,亘古寂寞,飞鸟的影子都没有一只。沈晗心中一片空明,到了生和死的边界,先前的恐惧倒是消失了,虽然四肢百骸痛如针扎,但心中却有凉月在天,江海寂静。
“大哥,再过两月,京城的花要开了。”
“到时我带着你和孩子赏花去,这一次,决不食言。”
她恬静的笑笑:“每逢春天,白五哥都要来,你找他比比剑,喝喝酒,心里闷着的话,也和他说说。”
展昭的眼睛湿润了,他吻着妻子的鬓发,吻着妻子的眼睛,他纵使能闯过龙潭虎穴,纵使刀山火海前没有一点变色,但此刻,他真实的感到了自己在命运前的渺小和无力,苍凉和悲痛盈满了他的心脏,一滴温热的泪落了下来。
妻子摸索着将手抚上他的眼睛,他紧紧握住了。
大雪茫茫,悲凉如斯,如果从此一人一剑,独行于庙堂和江湖之间,再不见小院灯火,思至,不由万箭穿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