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您……。”
“展大人,我是西夏人,还是回故国的好。虽然是罪人,但也得回去,展大人您说是吗?”
“夫人,西夏已对夫人下达了必杀令,夫人如果回去,无疑是入虎狼之地!夫人,还是随展昭回大宋,大宋必定会厚待夫人和两位小公子!”展昭紧蹙剑眉,焦急劝道。
没藏含泪微笑道:“展大人,西夏是我的父母之邦,我的兄弟姐妹都在那边,如果我不回去,国主震怒,是不会放了他们的。如果他们因此丧命,没藏活在愧疚之中,人生又有什么盼头呢?”
展昭无法反驳她,也无法制止她,他知道自己在看着一个悲剧发生,在看着没藏往漩涡里走,但是他无能为力。他纵能力擎青天,纵能完成许多九死一生的任务,但是他无法挽回人的宿命。他的眸中布满悲伤,有淡淡晶莹的光,良久才道:“夫人如执意要回,展昭再送夫人一程。”
“好,有劳展大人了。”她施了个礼道:“展大人休息吧,这几天,累着您了。”
没藏走后,他的胃更痛了,服了妻子准备的丸药也没有缓解,只能用拳头死死顶着,直到半夜才朦胧睡去,黎明时忽然被孩子尖锐的哭声给惊醒了,赶紧摘下巨阙,一脚把隔壁的门踢开。
“娘死了!娘死了!”两个孩子嚎哭着,叶峭飞奔着扑入了展昭的怀抱。
没藏准确的用匕首刺入了自己的心脏,她的死亡静默无声,脸上一片宁静。
六
没藏的坟墓,在延州边境,狐死首丘,代马依风,也算是能遥望西夏了。
展昭祭奠后,又让两个孩子磕了头,随后告别延州知州,启程返京。
北风如刀,大雪扑面,他一身大氅,策马疾驰,两个孩子坐在车中。叶峭已经沉沉睡去,叶峻心事重重,行了一段,唤道:“展叔叔。”
他勒住马首,蔼然道:“峻儿。”眸中光华温和仁厚,似点点星光揉入黑眸,无端的,便让人心安。
少年的伤痛,原是如洪水猛兽一般,稚嫩的心房痛到无名恍惚,似乎站在时间的尽头,看不到自己的肉身。母体的元神消散,他的元神似乎也消散了,惊觉自己被打到片片粉碎,泪干喉涩,竟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展昭似乎看到了少年的自己在岁月中交集,谁也无法走进的伤痛是关山冷月,白茫茫一片,露重了骨,却只有自己抱着取暖。
他眸中一热,勒马而下,牵过少年的手,随后,跃马而上,用大氅裹住少年,在风雪中疾驰。
“展叔叔,我是宋人还是西夏人?”
“英雄莫问出处,行于天地间,走正道,做正人,便是昂藏丈夫。”
平淡的语气,却让叶峻热血沸腾,大声道:“展叔叔,我要做个大英雄!”
“好!”展昭微笑道:“叔叔相信!”
“我要做个像展叔叔一样的大英雄!”叶峻转首,崇拜的看着展昭。
“不,要像你父亲一样,你父亲是英雄。”
他深邃的目光转向天穹,有雄鹰飒飒飞过,青天之下,有多少无名英雄远离故国,只能魂魄归来。
千古江山,总是英雄铸。
归
回到汴梁,亦是大风雪之夜,两旁的铺子都关了门,唯有黯淡的灯笼在风中飘零着。深巷寂寥,只有两三点灯火,展昭走到巷尾,轻轻敲了门。
“来了!谁啊?”
“是我。”
门闩“磁”的拉开了,现在看门的是老王的外甥任叔,一个憨憨的中年人,提着灯笼,恭顺道:“大人回来了。”
展昭颔了颔首:“任叔,有劳你了。”
“大人客气了,这不还没睡?”从门口走到后面住宅有一段黑幽幽的路,任叔为他提着灯笼,小心的在前面照着。他笑道:“任叔且歇息,我看得清路。”
任叔有些拘谨,不知如何进退,他才从乡下来了没几个月,原是在田里做惯力气活的人,却让舅舅的一封信给带到了展大人家,舅舅说汴梁城里再也找不到这样好的人家。乡下的田和宅子都是舅舅为他置的,他虽然不愿意离开,但只能听舅舅的话,惶恐的来到了汴梁。
确实找不到这样好的人家了,大人是大官,他不知道怎样大,只知道是了不得的大,但是没一丝架子,说话极为和气,又那么年轻。夫人更年轻,更是和蔼,从不支使他做事,进进出出都“任叔”“任叔”的,像他是长辈似的。两个公子玉雪可爱,大公子已经读书了,懂规矩得很,不像他们乡下的孩子野起来野,见了生人又拘谨,大公子落落大方的,一看就是好教养。
“这里管家的是心莲姑娘。”舅舅告诉他:“你也懂得眼色,自己找事情做,夫人是糯性子,但自己要知道分寸。”又在鞋底敲了敲烟袋:“我老了,应该自己回到乡下,但是展大人和夫人坚决不放我走,厚道人啊!”
“大人……。”他嗫嚅着,不知道自己这样回去歇息了,是不是看不懂眼色?
展昭蔼然笑道:“没事,任叔,我的眼睛晚上好使得很。”
他挠了挠头皮,憨厚的笑笑,只能往回走。
小楼一片黑暗,他知道现在这个时辰,他们都已入睡了。不忍惊动妻儿,摸黑走到书房,胃又不争气的痛起来,痛到他立刻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握拳撑住胃部,在桌前坐下来,想着这股痛能不能缓过来。但是半盏茶的工夫,痛一点都没缓过劲,越发翻江倒海了。他紧紧蹙着眉头,死死抵住胃部,忍着不发出一点声音,死命的熬着。
这时,他听到妻子开门的声音,赶紧把拳头放下来。妻子掌着灯,紧张的向他房里看着,他缓声道:“晗晗,是我。”
妻子顿时惊喜的雀跃:“大哥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进房呢?”
“你们娘儿俩睡了,我也不敲门了。”
“就准备在书房胡乱睡一夜?”妻子笑着嗔道:“这大冷的天,书房的被子这么薄,怎么睡得?你啊,就是这个太懂事的毛病不好,要不是我半夜起来看翼儿有没有盖好被子,你又准备在这榻上蜷一夜了不是?”
然后一骨碌的开始忙起来,生火,烧水,灌壶,拎着壶轻巧的跑上楼,看见他微微侧俯在圈椅中,知道定是累得狠了,边往盆里边倒水道:“烫了脚赶紧睡觉,看你累的,明天能不能歇着?”
“不能,还有事。”
“一去三个月的差事,回来就不能歇半天?”沈晗为他拔着靴子,笑道:“看这靴子,都是斤把泥在上面了,去了什么龙潭虎穴的地方?”
他没作声,沈晗微微仰起头,却见他蜷着身子,紧紧蹙着双眉,拳头死死顶住胃,额头上缀着豆大的冷汗。
沈晗唬了一跳,知道他这样子,是实在撑不住了,赶紧搭他的脉,他轻轻的拂开:“没什么大碍,就是老毛病又犯了,你去找两颗丸药服下便是。”
沈晗不依,定是要搭脉,绕了一阵,展昭还是拗不过她,只能随她。她凝神搭了片刻,忽然转过头,飞快的站起来,低声道:“我去煎药。”
见她这样,展昭倒不安起来,带着三分愧疚,三分歉意的看着她:“晗晗……。”
沈晗勉强笑着:“知道你是老毛病了,可也不能两颗丸药就打发自己呀。我得赶紧去煎药,喝了药你还能再睡会儿,否则天都要亮了。”
她怕自己再留一会儿,就会不争气的哭出来,他的脉,分明是元气大伤的脉象。
引燃了药炉,她的眼泪便簌簌流下来,用双手捂住眼睛,眼泪从指缝里流了满脸。展昭安静的走过来,他敏锐的看出了妻子情绪的变化。妻子从来不善于掩饰情绪,永远是干净透明的水晶玻璃心肝,果然,他看到妻子默默的在厨房中流着泪,这让他的心抽搐的痛了一下。
“晗晗。”他温厚的微笑着。
妻子飞快地擦着眼睛,道:“怎么下来了?不是让你好生歇着。”
他拿过一张杌子,坐在妻子的身边,笑道:“好多了。”
“好多了?”妻子微微诧异,很快意识到他在骗她,轻叹道:“大哥,你是南侠,大家都说你从无虚言,可是为什么到了我这里,就不一样呢?是我心眼实,总被你骗?”
“确实好多了。”他煦然的笑着:“见到你,便好多了。”
“真的好多了?”妻子不放心的拿着油灯,凑近了看他,见他清瘦了许多,五官如刀凿斧削一般,唬道:“什么劳什子的差事?把你累成这样?”
他淡淡笑了笑,拍了拍妻子的手:“这几个月辛苦了,自己身体还未大好,还得照顾儿子。”
“不辛苦,翼儿乖得很,淳儿调皮一点,还是心莲姐看得多。”她弯腰倒着药,道:“淳儿好几个月没见你,又要不认识你了。大哥,还记得翼儿小的时候,管你叫叔叔,不让你上床吗?恐怕这会儿淳儿也得这样。”
沈晗轻轻吹着药碗,待得不烫手了,才送到他手里。他低头小口喝着,沈晗又将大氅抱来为他披上,然后静静坐在他身边,听着风雪敲窗。
“大哥,”她柔柔道:“还记得十多年前,咱们去常州老家,嫂嫂让我去厨房做饭。要干的,要稀的,还要点心,那时我的手还不太听使唤,把我愁得什么似的。亏得大哥一早到厨房帮忙,帮着我劈柴生火,把蒸笼提上提下,才把那顿饭糊弄过去。”
他温厚的笑了:“那次是你手不好,否则十个人的饭你都不在话下。”
“可是那顿饭对我多么重要啊,”沈晗托着腮,甜甜的笑道:“否则你就要和方婉罗了。”
“胡说八道,根本就是没影子的事。”
“嗯,没影子。”沈晗意味深长的笑了,看他喝完了药,又夹了一个酿梅子给他,关心的问道:“明天非得去吗?就不能在家休息几天?”
“明天是大朝会,文武百官必须都要去,不得缺席。”他站起来,将大氅披在妻子身上,道:“过了明天,我在家歇几日。”
“真的?”妻子惊喜地说:“这次不骗我?不给个空心汤团?”
“真的。”他为妻子把大氅的带子系好,眸中露出难得的疲惫之色:“这一次,我也感觉有些支撑不住。”
“那你明天行吗?”妻子着急的说:“大哥,撑不住可别硬撑。”
“无碍。”他拍了拍妻子的肩头,笑道:“我有分寸。”
“那朝会一结束你就得回来,可别又忙这事忙那事了。”妻子叮嘱道:“赶紧休息吧,一转眼天就要亮了。”
寒雪连天,簌簌敲打窗棂,室内,却是灯火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