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负气转身,决定两天不同他说话。却在下一刻被一只大手握住,“包括我。”
我讶异转头。
宋郎生手上稍使了些力,拉着我往廊外的草地走,然后拽着我一起坐下,说:“躺平。”
我挣不开他,“喂”了一声,他说:“现在,连牵手也不可以了么?”
我一怔,识趣摇头,“我并无此意。”
他将牵手的姿势换作十指紧扣,自顾枕在草丛中,我坐的有些局促,只能如他所愿挨着他躺下,学着他仰头望着夜荧闪烁。
他忽然说:“现今是调换过来了。”
我疑道:“什么?”
“彼时,我一点也不喜欢公主,更不愿和公主独处,公主总是用皇权来胁迫我,我亦是积怨颇深。有一次,你就是这样毫不讲理,逼我躺着这儿陪你看月亮。”宋郎生把声音放沉了一笑,“其实那晚根本就没有月亮,连颗星星都瞧不着,两人就这样黑漆漆的躺着。”
我忍不住说:“那不是挺恐怖的?”
宋郎生道:“反正和公主在一起就是件恐怖的事,我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我瞪了他一眼,想了半天想不出怎么反驳,“罢了,看在你第一次谈及我们的过去,就姑且不与你计较。”
宋郎生瞧着我,淡淡笑了笑,没有再说话。渐渐的,倦意席卷而来,天地间一片虚空,不知何时就以进入梦境。只是梦了什么,第二天醒来,却也想不起来了。
今日是我失忆后头一遭上朝。
空着的龙椅旁有两张椅子,分别是留给太子和我的,昔日我就是坐在那儿充当着不可一世的监国公主。然此刻靠在上头俯视下面百官朝会,顿觉心惊动魄,有些撑不住场面。
朝会的开始,太子发表了几句关于我回归的感言,完了下面一伙子人纷纷应和,我象征性的微笑颔首,然后进入正题。
说来说去还是关于江浙水患的事。
赈灾官银被劫,太子下了拨银的旨意,不料,这一拨,就拨出了新问题——国库亏空。亏空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明了的事,再者,通常状况下也不外乎宫内开支过度和官员上下贪墨两大原因。倘若真要彻查到底,揭的就是皇族和两党官宦的老底,莫说太子这储君位置还没坐热,即便父皇未病,也未必敢轻易动刀,这一刀没准就把自己给动了。
太子无奈之下只能把这桩事搁在一边,主要重心转移到解决的方案上。
以赵党为主心骨提出的乃是“捐班放牒”的政策,“捐班”即花钱买官,“放牒”则是发放度牒(朝廷许诺给僧人的免税凭据),说穿了就是各种利诱富商掏银子济贫救灾的手段,以此摆脱国库困境,再用其重建江浙灾区,颇有一举多得的意思。
持反对意见的则是朝中的清流,理由无非是治标不治本,恐生隐患等等,至于李国舅这回破天荒的保持中立,估计是在权衡着利弊,静观其变。
眼瞅着朝廷之上半老的官员们相互攻讦,言辞之犀利令太子头痛欲裂,我一边半走神的听,一边半走神的想。
我主要在想昨晚睡的到底有多沉,以至驸马将我抱回屋都没被吵醒。
宋郎生站在第三排的位置,双眼平静地看着前方,清贵泰然之态,半点没有平日里和我在一起的别扭模样。
唉,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什么的,当真虚伪至极。
我心下感慨万分,不由摇了摇头,正好让某位慷慨陈词的学士瞧见,还当对他有所异议,大惊下噤了声,太子扭头看向我,问:“皇姐有何提议?”
我“呃……”了一声,道:“还是先听听诸位大臣所言吧。”
太子知我失忆不宜多言,遂又把话题移回诸位朝臣身上,不料在场有人高声道了一句:“襄仪公主乃掌监国之职,既然众位大人各秉所见,不如由公主殿下决断,何故争执不休?”
话音刚落,立刻就有三两官员表示赞成,继而大半人都抬袖颔首,满是请我示下的意思。
我眯着眼往说话的人看去,一看之下不由大惊,这个虬髯老臣居然是昨日我在路上撞倒的老爷爷,此时神情肃穆,与周围站着的一圈朝臣,虎视眈眈的盯着我。
昨日他气焰嚣张的问我他是谁时,我的回答是……不认识。
身为监国公主又岂会不认识当朝重臣。
我把视线移向赵首辅,他依旧是那一副快要睡着的模样,只是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被……嗅出了什么味道么。
太子正想开口替我说话,李国舅道:“既然公主有不同见解,无妨说说,众位大臣素来是俯首听命于公主殿下的。”
我不动声色,但五内一片空白。
永远对立相互掣肘的内阁两派今日出乎意料的口径一致,所要针对的人,是我。
更确切的说,是要在太子羽翼丰满前,断去最强大的后盾。
这个架势,不像是偶然为之。只怕的假公主因垂帘听政已让人起疑。如果说昨日的露陷是导火索,那么我此刻若震慑不住场面,只能更加验证他们的猜测。
彼时便是真的公主,也会变成假的。
就算说出失忆的真相,仍会被质疑一个记忆尽失的公主,何能担任监国大任。
我垂眸看着那光滑如镜的地面映着的众臣身躯,沉默着。
那领头说话的老臣见状,面露得逞之色的上前一步,道:“昔日公主殿下举措审谛能行其道,何以今日……”
“闹够了么?”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说这话的人,正是我。
我慢慢站起了身,面无表情的看着他,道:“杨睿林,从不在朝上主动吭声的杨大人,今日,是谁借给你这个胆子,大放厥词的?”
杨大人张张嘴,愣是没反应过来我在说什么,或者是,我为何可以叫出他的名字。
我扫着殿上百官,一张一张脸看的分明。这最细微的动作,漫不经心的仿若得以看出涟漪。
杨大人也许觉得我是在虚张声势,面色苍白地道:“不知公主此话何意?老臣不过是……”
我道:“敢问杨大人,盗权窃柄,废业误国,该当何罪?”
杨大人结结巴巴道:“公……公主何以有此一问,老臣……”
我拾起御案上的一份奏章,用力掷到杨大人脸上,厉色道:“捐班放牒!杨大人,你身为殿阁大学士,拿朝廷的俸禄,民难当头想到的,竟是这等馊主意吗!”
杨大人浑身一哆嗦,跪下身来,我冷冷瞥着众臣,凌厉道:“不错。官职若成了商品,商人们自是趋之若鹜,到时各州府一窝蜂涌上来,由谁来卖,选谁来买?不要说什么捐官捐的是‘闲职’,富贵必因奸巧得,但凡经办黑幕重重,买官者泛滥成灾,杨大人是嫌我朝的脏官太少,还是污吏不够多啊?”
“再说发放度牒……呵,一张度牒既可免除终身税赋,即使是限制发放,面对如此巨大的利益,恐怕不久之后民间水涨船高的黑市交易,便要层出不穷了吧?今日你卖了一张度牒,富商的税便少了一块,将来百姓的税变多了一分,如此这般寅吃卯粮、饮鸩止渴,看来杨大人是瞅着这天灾不够,还盼着多生些人祸出来?”
杨大人听到这儿,已是满头大汗:“臣、臣……”
我冷笑打断:“国库亏空,是为上下挥霍无度,你们首先想着掠之于民,若激起民变,便掠之于商,杀富济贪;江南水患,你们是治水的治不好、修补的堤坝修不成,到了开仓放粮之际又闹了灾银被劫的笑话,一人说一句国库亏空,还敢反问本宫该当如何?”
“本宫倒想听你们说一说,这不是盗权窃柄,废业误国,还能是什么!众位大人是觉得太子与本宫不计较你们之前的那笔糊涂账,便学会颐指气使,无不詟惮吗!”
大殿内立即万籁俱静,一直处于昏睡神情赵首辅闻言,忽然睁开双眼,颤颤巍巍的跪下身,道:“臣之大罪,已不可用昏聩名之。”
我缓缓走下,一步一步脚步声极重,来到赵首辅跟前,道:“杨睿林是你赵阁老一手举荐之人,今日你若处理不妥,何使百官知悉你赵首辅至公无私的宰辅襟袍!”
满朝文武闻言终于齐齐跪下,齐齐颤声道:“求公主息怒。”
我默默将袖中不住发颤的双手负于背后,然后,朝由始至终都气定神闲的宋郎生绽出了一丝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