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以卵击石的破绽只是个幌子,这才是她的目的。
顷刻间,乾坤颠倒,剑兰抬起的脚尚未落地,绕到对方膝窝,脚后跟猛地一点,葛拓厄应声跪地,那半截闪着寒光的枪尖顿时抵在他的颈间。
胜负立辨。
“愿赌服输?”剑兰心情颇好地问。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自然是愿赌服输。只是,你方才说……和好如初?”葛拓厄低低地笑起来,被尖锐的枪头抵着,他反倒像松了口气,“两年前,辽羌屠杀利国七万百姓;两年后,利国斩杀辽羌国君和十万大军。你们中原有句话,冤冤相报何时了,我很赞同,我也的确不认同君主的征伐战略,但如今,十万弟兄命丧于此,君主身首异处,连他的尸体都没法收殓,我不可能大义凛然地说扯平了。或许曾经有愧疚,但现在,不会有了……”
“你我终将对立。”
剑兰讽刺道:“确实,居高临下时,自然可以有数不尽的博爱与散不尽的怜悯,只有刀砍在自己身上,被以牙还牙时,才能切身体会到那种痛楚和愤恨。你只是不能接受自己成了任人宰割的那个罢了……”
“两年前我赶到冠城的时候,河尔图勒当着我的面杀了一个不到十岁的稚童,还大言不惭地朝我放话——强者之行,无过;弱者之言,无用。哈,然后他就被我打得屁滚尿流逃回了辽羌老家。我发誓一定要让你们付出代价。”
剑兰顿了顿,语气中有着难以言表的轻快和惬意:
“我很高兴,此刻你我感同身受了。”
葛拓厄垂了垂眼,有种万事皆空的懈意,无端说了句:“你和他很像,若没有战争,兴许我们能成为朋友。”复抬起眼注视着她,像是在透过她看什么人。
“谁?”
“你们利国上一个,名震天下的将军。”他心平气和,却刻意加重了“名震天下”四个字。
剑兰皱眉,“那个叛国将军?”
“叛国?哈,”葛拓厄嘲弄地瞧着她,“任何人都可能背叛利国,只有他不会。你信吗?”
剑兰眉头紧锁,不答。
听说那人与他国暗通曲款,证据确凿还负隅顽抗,被先帝亲手射杀。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脸上却显现出癫狂之色,“你,我,全是那个人手中的棋子,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而你居然成了他的刀,哈哈哈哈哈……逃不掉的,逃不掉的,你的下场会比他还惨!这不是因果,是愚蠢的代价!”他压低了声音,阴涔涔地把剩下的话幻化成疑根深植在她心底:
“等查明真相,恢复记忆,你会悔不当初……”
剑兰骤然一惊,神色大变,手上力气加重,质问:“什么意思?你怎么会知道……”
他急促地喘着粗气,十分激动,看着她的面容恶毒而充满快意。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心底有太多疑问,但这只能靠你自己去寻找答案了……哈哈哈哈哈,因为,我,一个字都不会告诉你……”
说完,他两手握住那半截枪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力插进自己的脖子,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停顿,剑兰反应不及,迸射的血溅了半边身子。他的脖颈和口中不断喷涌一股一股的鲜血,眼睛死死盯着她,嘴唇翕动数下,似乎想说什么,但他已经没有办法出声了。
冥冥之中,剑兰看懂了他的唇形,双眸逐渐瞪大,她想上前拽着他的领口逼问他,让他说清楚,但弥留之际的葛拓厄只在力竭气尽前挣扎着扬起一个诡异的笑,像是在讥讽她的无知可悲。
葛拓厄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知道你是谁。”
如此灼热的沙漠地界,剑兰却陡然感觉到了丝丝阴冷。
他死了,仰躺在地上,嘴角无力地沉下,眼睛仍直直地盯着天空,面目被鲜血染得不甚分明。
数万大军聚集的封沙滩,一时间竟寂静无声,耳边只有风沙作响,所有人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不多时,群沙似乎也被夺去了全部精气神,萎靡地让风停住脚步,在一片静谧里众生平等地为逝者哀悼。
这位从少年时期便追随河尔图勒的将军,用自己的勇猛无畏替他的君主统领了辽羌四十二部,如今又为君主那无休止的贪欲将性命葬送在异乡他处,一同殉在这的,还有他曾竭力想要守护的十万袍泽。
半晌,剑兰缓缓转身,抬腿的瞬间一个踉跄,霍小鱼和杨柳上前试图搀扶,被她微微摆手拒绝了。她面上依旧那么镇定,只是微微颤抖的手泄露了些许情绪,她似乎注意到了,看向自己的手,转而攥紧了拳头。
轻呼一口气,抬头看了看天,暮色将起。
“结束了。”她喃喃道。
一代大将,最终也就殁在这封沙滩,威名散与黄沙,随风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