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障(1 / 2)

业障

阿兰若。

天雷渡劫,但也就还行,没有多声势浩大,没过一会儿,那个渡劫的就来躲雨了,但没进来。

“风声雨大,何不入内?”

渡劫的进来了,三条尾巴如巨蟒飞舞,入内却又安静垂下,湿漉漉的,尾巴的主人踱着四只爪进来,毫无声音,是一只白狐,通体雪白,额心和耳尖一点黑色,眼白为黑,双瞳为金,瞳仁又是黑色的,细细一道,蛾眉一点,狐狸见他。眯着眼睛跳到破庙的另一边。

森森旧庙,佛像破败,无香无火,昏暗夜雨。

狐狸张开獠牙,口吐人言,是娇俏小娘子,道:“多谢大师慈悲。”

他说:“此地非吾所有。”

狐狸的目光在他背上的剑匣游走几圈,笑嘻嘻问:“佛者,剑者。”

他说:“狐者,妖者。”

狐狸不说话了,伏在地上,闭着眼睛,一呼一吸,渐渐入睡,佛者剑者睁开眼睛,貌如冠玉,目有杀意,看那防备的三条尾巴,盘腿坐在地上,细细看狐狸的皮毛,狐狸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他闭上眼。

分别心,众生平等,慈悲。

一夜雨,距离上一场雨半月有余,是一场好雨,雨过天晴,狐狸睁开眼看看十步远的负剑佛者,三条尾巴慢慢抬起,轻前脚轻后脚离开了往山上行。

负剑佛者睁开眼,看那片狐狸待过的区域,没有杂乱,看来对方和他一样都没有睡,负剑佛者便也起身,去了山下,昨日途径此处下了大雨,今日雨停,便下山而去。

山下有一村镇,还算热闹,也有寺庙,可供借宿。寺庙不大不小,香火不盛不衰,四五个僧人,接纳了他,劝他多留几日。

“雨季要到了,此地常发山洪,多是山地,路遇大雨,颇为危险,多留些时日吧,待雨季过了再出发不迟。”

“叨扰了。”

“修行路长,救世日长。”老和尚这么说,对他笑了笑。

他回以佛礼。

晚上又下雨了,噼里啪啦,滴滴答答,他睡不着,坐起来,把剑匣放在腿上,思考这众生,既然众生平等,众生有自己的路,佛还要渡呢?

众生苦,沉沦俗世,难以自拔。

众生喜,烟火人间,何以自持。

什么是罪?杀人是罪?杀生是罪?

什么是业?执迷是业?放浪是业?

菩萨心肠,金光怒目。

慈悲,爱也,伤也,恻隐和怜悯。

他不明白,都是生命,有什么不平等的。

他不明白。

有一个来上香的老妇人,两鬓斑白,眉目慈悲,一身血杀。佛者观视良久,老妇身缠怨气,是杀孽,老妇天阁有光,是善因。大限已至。妖气从指尖升腾,裹住老妇人,从内渗入,是妖气,但十分浩然,于佛像下护着老妇人不被怨气所伤,生生压下死相。

“小师傅,”老妇人喊他,眯着眼微微含笑,是豁达的样子,“老妇人有何不对吗?”

“施主身上有怨气。”他说的直接,“是杀孽。”

老妇人的笑僵硬几分,但还是笑,眯着的眼睛微微张开,是温润的棕色,蓄着光,说:“老妇人屠夫出身,沾染怨气不奇怪。”

佛者沉默片刻,道歉,他说:“是小僧鲁莽。”

老妇人欠身,在功德箱放了钱就离开了,着紫色长衣,背脊挺直,从背影看可以看出年轻的绰约,衣饰简单,发型整齐,看不出差错。佛者视线落在妇人的脚上,是一双低跟红色翘头履,点白珠,绣狐红,鼻子和眼睛都是黑的,毛色是棕红的,在正红的底面上有些艳丽。

有些不合适,但也说不出什么。

那双鞋子在大殿的门槛上踩了踩,很轻,毫无迟钝。

妖气低沉,怨气浓盛,死相渐出。

除了他似乎没人注意到,扶着老妇人的比丘并没有注意到这轻轻的一脚,老妇人回身看佛者和佛者背上的剑,笑的和蔼,问他,小师傅,那把剑是用来斩杀罪人的吗?

是。他说。

破戒僧不好修行,小师傅辛苦了。

他不明白,但还是平静地回了个佛礼,佛庙不大也不小,院落里有一棵桃树,一池莲花,夏初,没有桃花也没有莲花,他站在桃树下,望着一树翠绿,天色暗沉,应当是有另一场雨。

年轻的比丘却发出惊呼,被他拦住问怎么了,比丘说老施主将伞忘记了。

“吾去送吧。”他说,接过雨伞,是一把竹伞,红色的伞面,他一入手便觉得不对,伞面的材质不对,不是油纸,他走着,摸了摸脸,是这样的手感。

老妇人没走远,老人走的慢,寺庙位于镇北的位置,有人家但不多,都是路,他站在桃树上一眼就看得到了,急掠而下,转瞬站在了老妇人身前。

“小师傅?”老妇人有些吃惊。

负剑佛者将雨伞抬出,说:“您将伞忘了。”

老妇人愕然,又笑了,伸出的手还是丰满有力的,说:“谢谢小师傅。”

佛者收手,看老妇人,说:“吾送您,要下雨了。”

老妇人的手停在半空,面上有些惊讶和困惑,还有防备,然后慢慢平静,垂下手,歪歪脖子,苍老的头颅露出浅浅的笑,皮肤还算光泽弹性,有两个笑涡,眼睛有润润的光,老妇人说:“便有劳小师傅了。”

负剑佛者将伞还给她,触碰到那手指,是温暖正常的。他调整背上的剑匣,剑匣外覆着两尺黄麻,挪到身前,弯下身子,老妇人犹豫一下爬上他的背。

有些凉,鞋子还是那双红色的。

一路无言,老妇人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镇子叫西崚镇,四面环山,老妇人居镇南山脚,篱笆院舍,那里都是血腥气,后院养着一群羊,白羊黑羊都有,也有鸡舍,院子里还有大刀和磨刀石,是独居,屠户。他放下她,老妇人就是眯着眼睛笑,不说话。

他也不说话。

僵持的时候,雷声响了,老人面容一动,似是无奈,道:“小师傅留下等雨停吧?”

“不必,借施主雨伞一用。”他伸手,“小僧改日奉还。”

老人脸上的笑顿住了,只停顿了两个眨眼的时间,继而又笑了,将伞放入佛者手中,微微笑,眯着的眼眶微微张开,仍然是温润的光,语气也柔柔的,带着时光留下的圆钝,她说:“好。”

红色的伞面,旧竹色的伞骨。

佛者撑开伞,森森血气灌顶而下,“多谢施主借伞,小僧必定奉还。”

老妇人只是笑,微微歪着头,看他离开的背影,白色的佛衣覆盖白发的修行者,负剑执红伞,妖异又圣洁。

下雨了,噼里啪啦,滴滴答答。

老妇人进了屋,继续看他离开,含着笑,眯着眼睛,慈眉善目的,看了很久。

股骨为柄,十二肋伞撑,筋做绳,皮做面,血做染。

上色和做工都很好,做的十分像把正常的伞,就是血腥和怨气太冲了,稍微看一下就不可能忽视,那样一个老人,怎么会有这样的伞,而且他蓄着头发,连庙里的比丘都没直接喊他佛友,她怎么一眼看出来的?

有人敲门,他放下红伞,去开门,是主持,叫惠远,眉须全白,乐呵呵的看他,问:“佛友,会打牌吗?”

“……”他一时愣住。

于是主持进了禅房,看见那把红伞,转身挑高左边的眉毛,怎么说呢,有点贱兮兮的,问:“见过欲娘了?怎样?她好看吧?”

“……”他沉吟片刻,说,“好看。”是真的好看,美人就算老了,美丽也会从每一道细纹,每一个举手投足中渗出,在骨在皮,风韵十足。

但是和你什么关系?佛者以目光问,你是个和尚,能不能正经点?

老和尚坐在榻上,招呼他,掏出一套牌九,十分流畅,看来没少干,问他知不知道玩法,佛者道:“吾不赌。”

“不赌啊,就玩玩,又不下注就不算赌啊。”

好像不对但又有什么不对。

“来嘛来嘛。”

“……不玩汝同吾讲吗?”

老和尚笑眯眯的,说:“不讲。”

这是在神渊佛镜没有过的事情,神渊佛镜的一切都是严肃正经的,他看着老和尚,想了想,摇头。

老和尚一下笑不出来了,委委屈屈地看他:“我就知道你们这种大门大户的佛修看不上我们这种小地方,我想和佛友拉近关系也是不可能的,呜呜呜…”

负剑佛者站在一旁看老和尚掩面,老和尚看他,眼角一点湿意都没有。

负剑佛者坐下,看老和尚笑了,问那把伞怎么回事。老和尚的视线飘飘落在红伞上,安静一会儿,说:“那是个怪人。”

佛者说:“她有佛根。”

“灵童,百年难遇,他父亲是个疯子,强迫她杀生,后来那男人死了,被狐狸咬死的,她就做了屠户,好好的灵童沾染血腥就回不去了,她也不愿意回去,做了屠户,然后就有了那把红伞,一过四十年了。”

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讲了一堆什么都没用的废话。

负剑佛者抬眼,不语。

老和尚笑眯眯,打牌,道:“但是我说的对你来讲,都是废言,欲娘杀了人,做了一把人伞,这是真的。她有罪,也是真的,你要杀了她吗?”

佛者说:“大限已至。”

老和尚笑眯眯:“那就不要打扰了吧?”

负剑佛者安静一会儿,出牌:“赢了。”

老和尚愣了,良久,问:“你不是不会吗?”

“小僧学习一向很行。”

“小师傅。”手里拿着滴血的刀的老人笑眯眯的,十分的和善,手起刀落切了一块羊蝎子,柔柔道,“小师傅辛苦了。”

“施主也辛苦了。”

“这块骨头给小师傅吧。”

带着肉的骨头在已经不柔嫩但白皙的手上,滴着血。明显吓到了一旁的客人和随行的沙弥,那沙弥才八九岁,惊慌道:“婆婆,出家人不吃荤腥的。”

屠户笑嘻嘻:“素是施,荤也是施,小师傅,受不受?”

负剑佛者看看她,双手伸出,做捧状,屠户将一截生灵的尸体放在他手中,客人和沙弥都有些脸色苍白,沙弥受不住,要吐,只吐出些黄水。他说,多谢施主。要多冷静有多冷静。

屠户还是笑:“小师傅,我的伞呢?”

今日的妖气压住怨气和死相。

“忘记带了,明日送到您府上。请了。”

“请。”

老妇人手里拿着滴血的砍刀,锋利的很,美人老了也是美人,手里提着刀,站在污秽里,整整齐齐的鬓发衣角,像个吃人的妖精一样好看。

客人胆颤心惊地开口:“欲婆婆,三两羊排肉。”

屠户笑眯眯,手起刀落,又快又安静,菜板上没多少划痕,她做了屠户很多年了,切多少肉,下多少力,从不差错。

走到一半他把那骨头扔路边了,喂野狗,白色的狐狸从灌木丛窜过,一人一狐狸对上眼,狐狸眯着眼睛道:“谢过大师施舍了。”是软软绵绵的少女的声音,含着笑和媚,像纠缠的蛇和春风。

有些熟悉,声音和语调都是。

他问:“汝和欲娘什么关系?”

狐狸笑了,寻常大小,三条尾巴蹭他的腿,衔着肉骨头,咬下去咔咔做响,狐狸笑了,像吹过乱葬岗的,凉凉又寒寒,幽幽又靡靡。狐狸蹭着人类的腿,可爱乖巧地露出脖子和皮毛,说:“她可是个凶神,我还不想被她摆在案板上。”

“……”他弯下身子,摸狐狸的耳朵尖,毛茸茸又温暖暖,他说,“汝想要什么?”

狐狸笑嘻嘻,慢悠悠道:“我是真不知道。”

“她身上有汝之妖气。”

“哎呀,人嘛,年纪大了,总会有打盹的时候,狐狸我去偷两只鸡吃,留了些妖气做报答,别的可不知道了。您要是问她身上的怨气,那不是她自己造的杀孽吗?屠户身上不都是怨气吗?哎,您摸摸我的背给抓抓痒呗?”

“臭。”

狐狸当即蹬他一身泥点子,忿忿而去。

当天晚上午夜差不多,他在欲娘屋外看见大涨的妖气和叼着鸡的狐狸,狐狸和他目目目目,狐狸把咬的鸡脖子松开,抓抓耳朵,前肢合起,说:“大师,就当没看见行吧?我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他没怎么样,继续看屋子,狐狸瞧他这样,叼着鸡脖子轻前脚轻后脚走了两步又松嘴回头,娇娇道:“寅时卯时她才会起床,欲娘这人就算醒了也会生生躺到点才起来,每天杀两头猪一头牛两只羊二十只鸡,每隔九天歇一天,辰时巳时摆摊,酉时收工,卖多卖少都是。”

他看狐狸,狐狸说:“十分规律,不然我偷鸡早被抓了。”

言之有理。

“暧暧,大师,”小狐狸贼凑到他脚边,眨巴布灵布灵的大眼睛,“您想干啥啊?我这片熟啊。”

“代价?”

“大师您修行中人,我也不做恶,给点血行不?您这看着可太补了。”

“……”他蹲下身子捏小狐狸耳朵,小狐狸看上去很开心,蹭他的手,“不行。”

小狐狸叼着鸡耍着三条尾巴走了,身影十分决断。

他回寺庙里,尘间寺,在桃树下坐到天明,老和尚起的很晚,没有僧人打扰他,老和尚就问他在干什么,他看看老和尚,问:“有一只……狸奴,白色的,蹭腿的话,汝会怎么做?”

“送上门的猫都不撸,你是不是不行?”

他抬眼:“撸?”

老狐狸、不是、老和尚当场来了一段无实物表演。“懂了吗?”老和尚问,一脸的等待夸奖,在看到佛者的目光后,老脸一红,咳嗽几声,端着架子离开了。

他坐了一会儿,又去了市场,貌美的屠户手起刀落,看见他,笑得更温柔了,问:“小师傅,能帮我抬下肉吗?我有些累了。”

卖肉西施对尘间寺暂留的和尚喜欢不来,镇子不小,但传一些事情也不大,尤其是一个镇子上有名的人的事,尤其是个美人。和尚呢?留着头发不像个和尚,长得好看,镇上人看两个美人站一块,一老一少,一俊一艳,各有风姿。

老和尚:爱了,谢谢。

狐狸:“谢谢大师的羊后腿。”

他犹豫一下,手放在狐狸后颈,狐狸眨眨眼,顺从地低下头,喉咙里呼噜呼噜的,眯着眼睛滴滴道:“您跟她过不去做什么啊?她活不久了,您也呆不久,又不驱邪又不斩妖的,您有事跟我讲啊,给点修行的血就成,俺也不吃人。”

他问:“汝,不食人?”

“不吃,兽妖吃一般人除了果腹没什么用的,像您这样的修行者对我们来讲才是大补的,但是吃你们就跟你们狩猎我们一样是会遭天谴的,你情我愿的,都不遭罪。”

“妖……是这样的吗?”

“咳,大师,我们跟你们人类自己描述的不一样的,我们不吃人,除非饿了和自卫。”

“狐妖……”

“不吸人精气,没意义,真的。”

一人一狐目目目目,佛者当即划破手腕,狐狸立刻凑上去咕咚咕咚,两只眼睛泛出血性,兽牙抵着温热的肌肤,像是随时会咬下他的手腕。他看着狐狸,平静地看着,等待着,等待着狐狸的牙齿刺破肌肤的瞬间,他会毫不犹豫拧断白色的兽头。

但是没有,白狐狸还治愈他的伤口,粉粉的舌头舔过伤口,甚至没有饮太多的血就愈合了伤口,甚是可惜地看地上的血迹,娇嗔:“大师,不要这样,太浪费了,下次我来。”

“……没有下次了。”他说,站起,将雪白的袖子放下。

狐狸一下慌了:“老板,我好好用的!”

他抬腿欲走,狐狸抱住他的腿:“血包、不是、老板、老板你看看我啊!我好能干的!美味、不是老板啊老板!我特别有用的真的啊!老板!”其声泣泣,其音诉诉,甚是可怜可爱。

他低头,道:“修行的话就不要保她的命,不保她,汝绝非如此。”

狐狸还是嘤嘤嘤:“口舌之欲我扛不住啊老板!我就想多吃几年鸡啊老板!”

他说:“那汝以后吃不了鸡了。”

狐狸迅速松手,后退,啐了一口:“呔,坏僧!”十分好听,骂人都跟夸漂亮似的。跑出几步还回来踩了几个梅花印子,甩着三条尾巴跑了。

他看看身上的印子,没说话,回了寺庙,老和尚在喂鱼,看他一身狼狈,挺乐呵:“喜欢狗啊?”喜欢狗也挺好,挺好。”

他安静片刻,问:“这附近有狐狸吗?”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巧笑盼兮,美目顾兮。

她的美丽不属于端庄和优雅,是艳丽和妖冶的,不是纤细和弱柳的,是丰腴和饱满的,浅蜜色的肌肤泛着甜蜜的光,唇事罂粟的光泽和芬芳,眼睛里是蜜和饴糖,唇角弯弯,两点笑涡,两点蛾眉,明眸皓齿,皓齿明眸。

负剑佛者:“耳朵。”

“???”她抬起手臂摸耳朵,摸到了毛茸茸两只狐狸耳朵,脸一下羞红了,娇媚动人,双手动作几分,将兽耳捏做人耳,走几步,拿了衣服穿上,是一套棉布的衫裙,蓝衫粉裙,没什么花样,最常见的制式,红色的尖头缀珍珠兰花翘头履,六寸大小。

他盯着那双鞋。

“是欲娘的,”她说,手上着头发,盘了个头发,“脸也是欲娘的,她是这里最美的人,我化形都是按她来的。”

“怎么弄来的?”

“她扔的,我捡的。她年轻时候好看吧?”

“……好看。”他说,“你见过她年轻时候?”

“我活好久了。”她说,看看他,“大师,你离开之后往哪里去啊?”

“吾来杀人,杀人后往西去。”

“杀人?”她瞪圆了眼睛,蜜一样的珠子,“和尚也能杀人吗?”

“有破戒僧一说。”

她十分好奇,凑近,伸着脖子,凑到他面前那么近,呼吸热热的,吐在他脸上:“那你杀什么啊?”

“破杀戒,杀人。但杀什么人还没想清楚,师尊说让吾分清罪和业的区别。汝看来,什么事罪和业?”他问,盘腿坐下,这是山里的小溪,因着大雨不定,无人进山,溪水涨了不少。

她也坐下,踢着腿思考一会儿,表情无辜而妩媚,狐狸眼梢一抹嫣红,狐狸羞答答地说:“我没遇到过别的妖了,也没和人怎么交谈过,我的是非对错和你以为的差别很大,不成体系,是不能做参考的。”

“这里没别的妖?”

“没了,我也打算走,大师,南在那边啊?”

“往南走?”

“嗯,他们说,南边有个地方,能够隔开人类和妖怪,我以后是要去那里的,等我恢复力量了。”她说,嘿嘿笑,可爱且动人,“我知道以后就很想去了,三十年前,所有的妖都离开了。”

负剑佛者看她,狐狸妖精目含春情唇挂风月,面对他的困惑,指指困住镇子的四座山,说:“这里以前叫谣乖镇,三十年前改叫欣平。”

“谣乖,此地没有妖怪了。”除了你。

狐狸说:“欲娘今年六十有七,她生下来的时候,天降祥瑞,寺庙里的和尚说是灵童转世,镇上人挺开心的,因为这座山里有妖怪,吃人也吃妖那种,盘踞好些年了,整个镇子都挺混杂的,妖和人都被压着,外人可以进出偶尔也会死人,但不会死太多。怎么想?”

“圈养。”

“对,那条恶龙像人类养牲畜一样把我们养在这里,直到欲娘出生了,妖和人都在等她长大,龙也在等她长大,他们说十三岁,正佛归位,那个时候就是她最值得吃和最厉害的时候,山下的人也想她去杀。”

她不说了,往他手上看。

“……”佛者伸左手。

狐狸开开心心掏出一只碗,指尖化爪,扎了一个口子,开心心看那破碗里的红慢慢增加,差不多就用妖力愈合伤口,抬起碗喝了,舔的干干净净,长长吐出一口血腥气,都是沉醉的快乐。狐狸说:“但是你知道嘛,人嘛,他们总说锻炼锻炼,吃吃妖大补的。”

“他们让她杀生。”

“不止,他们让她吃妖。”

金佛染红,神性堕落。

“那个时候整个镇子都怪怪的,比黑龙更恐怖的反而是人,再后来,她十三岁,去杀黑龙,没成,来了一只蜘蛛,蜘蛛把黑龙杀了就走了,说往南走,刚开始的时候大家都以为这场祸乱结束了,但是没有,人开始养妖吃,自己吃,也给她吃,然后她就开始杀人了。好几年吧,大家都走了。”

“汝不走?”

“……”狐狸扭头含含糊糊道,“我路痴。”

“……”

“走出二十里就分不清了。”她说,“这里有个狸奴子快成了,等它好了,我就带上它往南找,再也不回来了。”

负剑佛者沉思一会儿,问:“她杀死父母?”

“对,她杀的第一个人就是她父亲,那男人我听说是个道士,嫉妒欲娘,本来就没打算让她成佛,逼着她杀,她屠杀不是很准嘛?那时候练出来的。”

“那个男人说是被狐狸咬死的。”

狐狸舔着碗。

佛者说:“下次。”

“是有一家狐狸来着,这个我不怎么清楚,我那个时候猫在那个窟窿长第二条尾巴呢,但是这里确实有一家狐狸被灭口了,一条六尾,一条四尾,他们家狐狸崽是真好看,我还想跟那小崽子生小崽子呢,是真好看。”

佛者:“重点。”

“好的老板,重点就是听说那之后,欲娘开始杀人的。这我没亲身参与,但是欲娘也算我们妖怪特重视的一个人,他们说,那个男人当着欲娘把那一家狐狸狐狸剥皮拆骨,强迫她把妖丹吃了,扭头的时候,欲娘拿起那把砍刀把他杀了。然后欲娘就开始杀人了,虽然还是说妖怪作孽,但是她不杀妖,只是赶走我们。”

“她知道汝。”

“那肯定的啊,不知道我能偷她鸡几十年?都是在装瞎子呢。”她浪荡着腿,“我也不懂你们人的罪啊业啊什么的,也看不懂人什么的。”

“尘间寺的惠远,认识吗?”

“那个和尚,知道,年轻时候是个赌徒,给欲娘好一顿打,后来一直想让欲娘成佛,几十年了,死心不改,大师我跟你讲,你要是想对欲娘下手,避着点他,前几年有外地的贼,调戏欲娘,老和尚在街上差点破戒。”

他安静一会儿。

狐狸看看他,忽然凑过去,眼睛滴溜溜的,含着水雾,颇有风情。“我建议你别碰寺庙里的食物,寺庙后面的毒草可一丛一丛的。”

很近。

这么近距离的狗狗是在要摸摸。

他犹豫一下伸手,摸摸她的耳朵,软软的,有点尖,没有毛毛的感觉下巴也没那么尖,但还是很软,头发也很软,温暖又柔软。

狐狸瞪圆了眼睛,然后蹭他的手,柔软又恭顺。

挺乖的。

“你会变狗吗?”他问。

狐狸:“……”

佛者:“一两血。”

狐狸十分温驯又可爱:“好的,血包、不是,老板。没问题老板,您想让我变什么狗?什么品种什么颜色?”

“汝随意。”

棕褐色皮毛的细犬,汪汪呜呜的,老和尚拍巴掌:“好毛色!哪里来的?”

佛者负剑往外走,细犬躲过老和尚的手跟上,乖顺地蹭佛者的腿,水汪汪的褐色眼睛看白衣佛者,汪呜一声,剑者顿了一下,挂着念珠手串的手垂下,揉了揉细犬的头,压低声音说:“乖。”

细犬开心心舔他的手。

剑者带细犬来到市场,今日欲娘摆摊,看了他,也笑了:“好漂亮的皮毛!”

细犬往剑者身后藏。

欲娘梳着整齐的发髻,着绛紫罗裙,一手血污,衣不染血,这是她的本事,十分漂亮的本事,这让她也漂亮的不像话她切了一块骨头,半蹲下身子,盯着那条细犬。

细犬躲在佛者身后,不出声,也不敢露头。

剑者说:“去吧。”

细犬看看他,小步小步跑过去,看看欲娘手里的骨头,看看欲娘手里的刀,不敢吭声地咬住那节骨头,啃起来。

欲娘用拿过骨头的手摸细犬的脑袋:“嗯嗯,真不错,真听话真听话。”

剑者走来,说:“汝杀了一家狐狸。”

欲娘:“……”

欲娘看看他,慢慢起身,道:“吾有些累了,剑者,替吾站一会儿吧?”

“……”剑者走过去,卸下剑放在一旁,系起围裙,伸手。

欲娘手里拿着砍骨头的刀,噙着笑,迎着剑者的目光,露出半泓温润的泉。

细犬和围观群众瑟瑟发抖。

末了,欲娘眯起眼睛,抬手,举起砍刀,那把沾着血的刀,举的高高的,高的随时能砍下剑者头颅的高度,剑者面色平静,注视欲娘,伸着左手,不为所动。细犬微微迈了一步,做出进攻的姿态。

欲娘松手。

剑者接住。

稳稳当当。

细犬:“……汪!”

剑者剁肉,又快又狠,落下的声音却很轻,欲娘拉了个高脚的凳子,坐在旁边,时不时拿一块肉喂给细犬,剑者平静不动,默念着什么。

细犬不敢抬头,吃着肉,啃着骨头,呜呜汪汪的声音都很小很小,一看就怂的不要不要的,欲娘揉它的头,笑呵呵的。

细犬用尾巴打剑者:“呜呜呜呜……”

剑者:“……”

剑者说:“为何杀人?”

欲娘被他逗笑了,风韵又娇艳,牙齿洁白像云朵,她说:“破戒僧,汝,破戒了吗?”

“尚未。”剑者看着羊头。

“安怎?想找什么给汝那把剑开锋?”

“是。”

“想杀吾?”

“非。”

欲娘困惑,剑者说:“吾好奇,世人苦,众生苦,超脱自我,方得解脱,那解脱是什么?”

“汝以为何?”

“顿悟或死。”

欲娘冷哼,说:“言语明了,却是执拗。”

剑者停住一瞬,回身看欲娘,一向平静的慈悲和杀气从那张脸上消失,只剩下困惑和苦楚,他说:“即是因果,何必有我?”

欲娘又扒拉了一块肉喂给细犬,问:“吾的伞,在哪里?”

剑者转身:“吾烧了。”

细犬后退,委委屈屈畏畏缩缩地汪汪几声,盆中血水跳珠,没有风,但吹动了剑者与老妇的发梢衣角她那双红鞋子,比血还殷红,是花落海棠的缀珠尖头翘履,珍珠红线,白肌红唇,甚是合宜。

一个汉子结结巴巴离了十步远,说:“来二两羊肉,要肥不要瘦。”

剑者切了一块,欲娘笑容和蔼,说,切少了,剑者又切了一些,欲娘说切多了,剑者消去一些,欲娘不说话了,他就笨拙地拿草绳绑肉,递给人家,他做不来这些,白色的衣服染了红,还有肉味。

细犬啃骨头,欲娘喂多少吃多少,欲娘喂什么吃什么,欲娘就坐着使唤着剑者,含笑,眉眼弯弯,剑者眉目不兴,手起刀落,干脆的很。

今日收摊很早,肉很快卖干净了,欲娘收摊,掏出细盐、皂角、干花一类的东西,先细细洗了手,再熏了香,把血气压下去。剑者看她眉心,除了死气、妖气,又多了一份佛气,但是不是好事,佛气克妖,拦不住生死。

“听说……”剑者接过盐盒,“汝杀过一家狐狸才——”

“嗯,没办法,总要恢复体力嘛。”

“嗯。”剑者净手,看趴在地上肚子滚圆的细犬在喘气,细犬委委屈屈地呜咽,眼中有泪,动都不动了,剑者挪开视线,问:“还记得是哪两只狐狸吗?”

细犬:“……”

细犬:“汪汪汪汪汪汪!”

欲娘说:“是三只,一家的,火吻红狐,小崽子真的十分漂亮,皮毛光滑,吾一直没舍得扔,做了手暖。怎?汝想要?”

“无。”他说,十分平静,“妖丹真的能提升修行吗?”

欲娘笑了:“那要看什么修行了。”

细犬想跑,被剑者抓着两条前肢挂在肩上,挣扎一下,就要吐出来了,反正狗脸不怎么好看,欲娘说:“汝这狗,颇为大胃。”

“嗯。”剑者抱着狗走了,狗一脸的拒绝,拒绝不了就老实了。剑者抱着狗上山,狗从他怀里跳下去,化作捧着肚子的女人,赤身裸体,怒气冲冲,双眸含着火和委屈,娇娇又艳艳,可怜可爱又妖娆,瞪他。

剑者道歉。

于是狐狸的指责全卡在指着他鼻子的柔指头上,她气得鼓起腮帮子,像条河豚,可爱极了,剑者伸手拍拍她的头,为自己的不信任道歉,问她要不要喝血,狐狸摸摸圆滚滚的小肚子,说,要。

吃完撑得变作白狐一动不动。

“明日依旧变作今日模样,随吾去见欲娘。”剑者说。

狐狸问:“大师啊,我还不想死。”

“吾护着汝。”

“撑死也是会死的。”

剑者语塞。

剑者说:“每日一碗血。”

狐狸瞬间甩去颓唐和愤怒,恭恭敬敬爬起来,低下头兽头:“美味、不是、老板,您有什么吩咐?”将尽职尽责给酬劳的都是大爷描写到每一根狐狸毛上,淋漓尽致。

这只狐狸,好现实啊。

他撸狐狸头,狐狸很乖,低着脑袋给他摸,还说着挠挠下巴这种事,完全是把他当免费的痒痒挠了,狐狸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眯着眼睛十分享受。狐狸享受之余不忘发出意见:“要是她一直这么喂,我是真的可能会撑死的,怎么办?”

佛者说:“不会很久的。”

“大师什么意思?”

“她的死相,汝已经压不住了。”

狐狸眨眨眼,说,行吧,反正我也快离开了。

此后半月,日日如此,买肉的和尚,喂狗的妇人。终于有一天,欲娘开口了,是收摊的时候,佛者在念咒,往生咒。

欲娘问他,沾了这么多血,想清楚佛经里的众生是个什么东西了吗?

佛者说,不知道。

欲娘说,汝啊,就是出声太好,未曾好好看过这世界就遁入空门了,不入世,怎出世。“汝师尊让汝来杀人,不是杀人,是让汝慈悲,对众生的爱和恻隐,通晓佛理,却不爱众生。”

“然也。”

“汝连众生都没见过,怎么爱?众生,不过凡人,凡人,不过良善邪恶,爱喜憎苦。”

“不明。”

欲娘叹息,目光复杂,说:“还俗吧。”

佛者怔愣。

“出家还家,汝不将五戒破个便是不会懂的,众生的污秽和洁净,众生下面隐藏的凡人是什么,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汝不还俗就破戒怕不是会被汝师尊打死。”

“师尊不修杀生路。”

欲娘微微笑,眼半开,目光润润。

“吾破戒杀生,杀的是生吗?”

“非,杀生不是取命,是杀去业障。”

“吾不懂。”

欲娘还是笑,看看他,看看脚边的细犬,说:“明日,吾就不出摊了。”

“那吾后日来。”

“后日也不出。”

“那吾大后日来。”

“以后都不出了。”

佛者和细犬齐齐看她,老者微微笑着,风韵已然,苍老的美丽从每条肌肤纹路渗出,她今日束了回心髻,戴云纹双刀簪,端庄的优雅,也弄情的妖娆。

佛者不说话。

“汝应当明白,为什么。”

“吾不明白。”

“不明白就去想,想不清楚就去做。”

“受教。”

欲娘摸摸细犬的脑袋,转身走了,风姿绰约,踏一团火烧红云。

细犬抬头:“汪?”

佛者说:“工作结束了。”

细犬不明白,看看四周,追上佛者,汪汪几声,待到无人才娇娇道:“您还没结账呢。”

佛者:“……吾忘了。”

老和尚不知道他们的谈话,欲娘等佛者两夜两日,第三日入夜,负剑佛者到了欲娘的屋子,欲娘的屋子很整洁,一个大衣柜子,红木头的梳妆台,菱花铜镜,一柜红鞋子。

欲娘散了头发,盘腿坐在一个蒲团上,见他来了,指指旁边的一个蒲团,佛者盘腿而坐,大开剑匣,佛牒放在腿上,欲娘看看那把剑,问:“汝师尊,是要汝找一个自愿就戮的罪人给佛牒开锋,才让汝回去。汝现今明白何意否?”

“应是,菩萨心肠,金刚手段。”

“一半,汝现有金刚手段,而无菩萨心肠。汝而今,仍缺慈悲。”

“何处寻?”

“去做个凡人,做了凡人,才能明白。”

“为何助吾?”

“吾在寻死,他们不懂,汝懂。吾成不了佛,他们不懂,汝懂。吾活不过午夜,他们不懂,汝懂。所以,吾成全汝,是成全自己。”

“汝不认为自己有罪。”

“何为罪?杀生为罪,那吾杀人杀妖,罪孽深重。可吾不认为自己有罪,吾错了,但无罪,吾当初吞噬妖物,是为除恶,它们自愿而为,后来杀人,是阻止他们的罪业,一个人犯了错,最好的方法应当是在犯下大错之前阻止,吾担起杀业,便也不必多说。”

“吾不明白。”

“以后会明白的,吾求汝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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