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因必有果。
谢洵钦满眼绝望,她想,这大抵就是那日朗朗乾坤下,那符修小老头吹胡子瞪眼的气话成谶了罢——
你逃课逃学迟早会遭报应的!
谢洵钦纠结半晌,密密麻麻的自尊还是败给了湿淋淋的现实,她单手捏出一只传讯蝶送向石门外,另一只手则在嘎嘣嘎嘣捏碎衣服上的冰块——恰巧此时外面传来了少年清朗的嗓音。
说时迟那时快,谢洵钦用力一攥,手中母符乖乖化作齑粉。她这便松了口气,单纯地认为小蝴蝶已然为她的自尊大业捐身山洞,身体力行地展示了什么叫“只有死蝶才会守口如瓶”。却不防小蝴蝶身残志坚,胳膊肘□□向外,还是在临死前卖主求荣成功。
她真的努力过了,真的。
谢洵钦有些麻木地看着石门缓缓开启,她看着顾逢川走近时竟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安然感。
洞穴狭长幽暗,唯一的光源来自少年指尖跃动的火苗,同它的主人那般鲜活。豆大的灯火足以亮彻少年俊朗的面庞,一半张扬如身骑高头大马,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新科状元郎;另一半有阴影投下,邪魅如山穷水尽时所遇的幽谷神潭。
谢洵钦盯着眼前牙雕玉琢春衫薄的小师弟咽了咽唾沫。她承认自己确实对小师弟起过非分之想,但也仅限于想想。她此刻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九年前,拜入天衍派之初,她尚在离渊魔潭中挣扎求生时,顾逢川也是如今日这般不请自来。
那时起她便暗自发誓,纵然此生千难万险,她也定要——
“噗,小师姐,你当真是千年寒冰转生吗?”
……将他碎尸万段。
谢洵钦想到做到,她立即信手从衣袖出摘下一块冰,当着顾逢川的面微微举起,五指合拢,冲着笑意愈深的顾逢川扬了扬下巴,眼神示意道:
再对师姐大不敬,小心师姐把你碎尸万段哦,挫骨扬灰哦。
显然,顾逢川根本没把小师姐的警告放在眼里。他不以为意地眨眨眼,漫不经心地伸出手打了个响指。随着洞穴四周的烛光骤亮,他大步上前一掀衣袍,悠然自适地盘坐于谢洵钦三尺安全区前,端的一个清风霁月、心安理得、来去自如。
暗室周围的石壁上安有烛台,谢洵钦是知道的,但她符箓咒术方面不甚精通,初来乍到时换了好几种她仅会的法诀都不起作用,最后只好次次带着夜明珠来。但她的记性不大好,身上又没有乾坤袋那种空间法器,有时候忘了便只能躺在黑暗里烧一张飞光符,然后惴惴不安地度过一宿。
谢洵钦也知晓,顾逢川是一款辅助型天才,符法丹药器样样精通,就是不擅长吃苦打架。单从刚刚顾逢川那么轻车熟路的态度来看,应该不是天才之间的心心相印,这风流多情的洞府怕是也与他息息相关。
“你……对这里很熟悉?”谢洵钦受不住少年炯炯如炬的眼神,低下头舔了舔干裂的唇,踌躇发问。
面对疑似是别人过往隐私的事情,她往往又好奇,又不好意思刨根问底,总觉得疑问的话脱口即逾越。
谢洵钦局促地掰碎了身上一块又一块的冰,指尖冻得发白,嘴唇微紫。只听她轻声嗫嚅:“……算了,你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嗯,也不算吧,只是恰巧知道这里的一些机关以及触发条件而已,”顾逢川正在埋头于乾坤袋中寻找着什么,答得心不在焉,“我想想,我记得这间密室名曰‘知无烛’,我们尚未拜入天衍派时,玉琏仙子——我师娘经常在此修炼。”
但谢洵钦很开心。
“zhi……wu,唔!”谢洵钦眸中染上浓厚的笑意,她抬首望去,意欲将话题更进一步,却被一堆柔软干燥又带些微芬香的布料蒙了头。
“啊?”
“换上。你这身夜行衣脏死了,都能结出成片冰来,师姐你真不冷啊?难怪有人说你是千年寒冰精,你若真是千万别藏着掖着,告诉我你那些兄弟姐妹能在哪里找见,我急需一块用来炼器。”
少年的话披有刻薄的外衣,正如谢洵钦喝过的千百碗草药,苦而暗藏关怀。谢洵钦抱着那身鹅黄色的裙衫,歪头回以慈爱微笑。
她的小师弟真可爱,也不知道哪家姑娘以后能这么有福。
可是——
这衣服她要在哪儿换啊?
“咳,其实我觉得这身夜行服不换也没事……你不是会很多法诀吗?帮我把衣服烘干、除秽,不就好了。”
顾逢川似是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瞪圆了眼,不可置信地瞅向谢洵钦:“谢洵钦,谁告诉你法诀是万事通了?一件衣服它脏了就是脏了,就算施了清净诀,只要没用水浣洗过,它就一直是脏的,而这些所谓的法诀说是障眼法也不为过。归根结底也只是人界的术法,要不然宗门内为什么还要设立浣衣坊呢……”
顾逢川脸色变得奇怪,更加难以相信地将谢洵钦上下打量一番道:“小师姐,你该不会……”
“不会!我换!但是这里只有这一间密室,我也不好、呃,不好更衣!”谢洵钦此刻尴尬万分,心中犹有万马奔腾,投注于顾逢川身上的目光中写满“求你了,快住口”与“我错了”。
顾逢川的眉头仍然纠在一起,还在思考着刚刚那个可怕的假设有几分真实发生的可能性。他看着谢洵钦焦急又心虚的表情叹了口气,手掌一挥轻松设下一面双向隔断的屏障,并转过身去。
“好了师姐,这面屏障里外皆是看不见对方的,我现在已经背过身了,你且安心更衣。”
谢洵钦眼睁睁地看着顾逢川瞬间消失于自己面前,又听到前方传来一阵衣物窸窸窣窣的声音后,也转身宽衣。
这面屏障隔人不隔音,罗裳轻解之音,衣物摩擦坠地之音等,悉数收入顾逢川耳中。不论他愿不愿意,主打的就是强买强卖。
那些声音不大不小,却在他心中充当起毛毛草,有一下没一下地搔着痒处。
耳根渐热。
谢洵钦也注意到了这点,清清嗓子续上刚刚的话题来转移两人的注意力,以期掩过这暧昧的声响:“刚刚你说,嗯……zhi,wu……zhu?”
顾逢川弯起左腿,胳膊虚搭于上,右手则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字。
“知此处无有烛火,惟以心为灯,以目为炬,方可自在此间。”
“你师娘说的吗?”
“不,是师父说的,我也没见过师娘,但应该也是师娘的意思吧,毕竟‘知无烛’这个名字也是师娘起的。”
“诶,可是刚刚我看这里有很多烛台?莫非是你师父特意安的?”
一声“嗯”自顾逢川鼻腔溢出,继续道:“师父心疼师娘,自师娘怀孕后就在这石壁上安了十几个灯台,确保每个缝隙都能照亮,以防他不在身边时师娘步下失神,无人照拂。”
“伉俪情深……但我好像没有见过你口中的师娘?”谢洵钦合上衣襟,系好腰封起身,“我好了,你撤掉吧。”
咔——屏障应声碎裂,碎片映射摇曳的烛光,恰如朝阳下溢彩的琉璃。
顾逢川仍旧没有转身,好像递给谢洵钦的衣裙只是乾坤袋中偶然放入其间的藏品,他本人并无他意,更非蓄谋。他拍了拍自己锦服背后的尘土,顺便施以清净诀。
喂,师弟,你这样明目张胆地笑话完我,又大张旗鼓行此事,你小子,你觉得这样好吗你。
谢洵钦嘴角一抽,不愿理会,便胡乱张望起来。
此前她从未细看过这间密室,只当是某位大能为修行方便开凿的一处小憩之地,却不想一方陋室五脏俱全,桌案卧榻浑不缺,甚至卧榻的格栏下还有不少散乱的典籍与信纸。血气方刚的年岁,正是热爱探寻八卦密辛的时候。谢洵钦快步上前,随意抽出一张信纸研读起来。
对不起啦抱朴真人,对不起啦素昧谋面的师娘,我一定替你们保守秘密!
“……知道了吗师姐。师姐?你在听吗?”
顾逢川自顾自地说了半天,转过身却见小师姐捧着一张信纸读得津津有味。
“嗯嗯,啊?啊,抱歉,我刚刚看到这里有些东西嘛,忍不住拿来看了看,你刚刚说的什么?”
“我说,这间密室虽小,机关却不少,有些话在这里也不能乱说,否则会触发相应的机关。”顾逢川认命地翻了个白眼,讲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他行至谢洵钦身后顿足,也想看看究竟是什么将小师姐迷得这么忘我。
头顶有成片阴影投下,属于少年人的清香与温热倾轧而来。谢洵钦一时间进退失据,双手紧攥信纸,当他还看不清,便从头读了出来:“卿卿,展信佳……”
“别念!”顾逢川脸色一变,飞身上前捂住谢洵钦的嘴。谢洵钦的嘴唇柔软却湿润,应该是许久没有进水的缘故,嘴皮干裂翘起,而她方才用舌头舔过。
意会至此,两人怔愣原地,更是给足了石板张开血盆大口的时机。
谢洵钦浑身的鸡皮疙瘩后知后觉地乍起。她依旧有些难以动弹,毕竟光“不立即把顾逢川摔死”这一件事就耗费了她全身的自制力。
然而此刻却没有那么多时间腾给两人来旖旎生情,就在刚刚,随着谢洵的“佳”字尾音落下,他们二人所立足的石板开始收缩,裸露出藏匿其下的深渊巨口。这洞穴应是许久没有活动过,四壁的土块随着室内石板的运动扑簌簌地下落,有的次复一次地落在案榻上,有的则随着反应不及的二人一同落入这道暗渊。
掉入深渊的最后一刻谢洵钦还是没想明白,六年来凄凄冷冷戚戚的这里怎么今晚这么热闹。
于是,她也学着石板张开了大口,狠狠咬在顾逢川的指骨上——
泄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