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每年抱朴真人都是在凡间的游历中度过的,只有玉兰花开时,他才会回到玉琏的青冢旁宿上一宿又一宿,等最后一朵玉兰也零落成泥便离开。
如此循环往复,直到她拜入天衍派的前一年——她问过师尊,为什么师叔一直将自己困在攒翠峰。
师尊告诉她,抱朴真人以自身修为起誓,今后不会再踏出攒翠峰半步。
而之所以发下如此誓言,大概也是因为玉琏仙子吧。
谢洵钦话音刚落,便瞧见顾逢川当即从乾坤袋中拿出了一把长剑、两盏长明灯递给她,似是早已准备多时,偏得听到她亲自开口不成。
长明灯拿出的瞬间,阴暗潮湿的洞穴便被明灯中不息的火种一路照彻。
“这把长剑是我最近新炼得的法器,缺了关键的千年寒冰,算是件半成品,因此尚未赋名。不过若遇险境也能应付一二。”
谢洵钦接过法器,一手一件地掂量着。长剑剑身依旧镶有复杂的金色符纹,剑身轻重正适整体通透,比起名字与实物不甚相符的霜寒剑,这把长剑剑柄并未镶嵌太多色泽瑰丽的宝石,而是融了一滴蓝玉在棒锷中心恰如空谷幽兰。
左手提灯火光烛天,灯身不重,长时间拎在手中也不会有所负担。灯盏不知是用何种材质炼成的幻色琉璃,四周垂下作树冠状,灯内底座铺有膏油供火种栖歇、畅游。
顾逢川随着她的目光望去,解释道:“这两盏恒辉中的火种,正是两年前你从章莪山秘境中带回的烛龙之息,我将其炼成了两盏长明灯。底部是人鱼膏,你上次自北海秘境带回的大鲵残躯被我炼化后得此物。”
好嘛,原来这些天材地宝都是她打打杀杀来的。
可就算她将这些死握在自己手里,不仅没用,或会因保存不当招致祸端。
“地下密道我亦是久未造访,只记得有一方出口是通向……啧,通的是师父的寝院。不过他既是在闭关,想必也不会介意更不会知晓此事……大概?”
“……”
那可真是谢谢了。
“只是师姐,这密道另一方通向的却是封印法阵,一只被师娘于百年前封印至此的上古凶兽。”
“所以,我便以这两件法器作酬,烦请师姐护我一程,如何?”
“就算这一路上都平安无事,这两件法器也是你的。不过若是日后寻到了千年寒冰,我将这剑回炉重造一番再送回予你。”
“师姐,妥否?”
这条件确实诱人。谢洵钦没作他想,应承了下来:“可。”
她紧了紧自己的束发丝帛与护腕绳,正气凛然地挡在顾逢川身前,提剑掌灯大步迈去。
顾逢川紧随其后,悠悠开口:“既如此,师姐可否为此剑施墨?”
“不思量。”
“嗯?”
“名唤,不思量。”谢洵钦侧过身双目炯炯,一字一顿地重复道。少女身形修长,转身时鹅黄裙襦微微绽开,翩如忘忧谷中的纤纤萱草花。
顾逢川有些愣怔,旋即沉吟笑道:“独棹千山去,如何不思量。不愧是师姐。”
两人就这样磕磕绊绊、斗嘴打趣地走了半个多时辰,终于摸到了转机——这是一道岔路口,一方昏暗不见底,另一方最末端若有白光与恒辉相应。
谢洵钦当机立断,信心满满地踏向那方黑漆漆的甬路。她在外游历时看过不少民间话本,书中写道,一般遇此情形要选择最不可能、看起来最是险象丛生的道路——往往是顺遂的生路。
不过是运用了心理战术的陷阱罢了!
身为金丹期法修的顾逢川一眼看出这里暗藏阵法,他迟疑地蹲下,手触地面灌输灵力感受着两个路口的不同——
“师姐!此路无通!”
为时已晚,他抬头望见谢洵钦一脚已是踏进阵法入了局,脱身不得,遂嗟叹一声把后话咽进肚中,也追了上去。
只是展现在他们眼前的并非静谧祥和的院落,而是又一道简陋的小石门,门扇上刻着“内有凶兽,闲人勿入”的字样。
“别碰!”顾逢川轻声喝住谢洵钦不安分的手,“我们走错了方向。方才我在岔道口仔细勘察了一番,发现那里暗藏阵法。并且这两个洞口前的阵法是一模一样的,也就是说不论我们选择哪一个,它皆通向此处。”
“百年前尚处化神期的玉琏仙子,都未能驯服此凶兽。而是耗费半生灵力堪堪将其镇压于此,更何况我们只是两名金丹期的修士。”
“师姐,谨慎行事。”
顾逢川并没有明确阻止谢洵钦,而是让他的小师姐先深思熟虑一番再做行动,即便那时谢洵钦依然选择推开这扇门,与门后凶兽展开搏斗。他顾逢川也绝无二话。
毕竟自打师娘仙逝后,师尊也不曾常来此处。时至今日门内那只凶兽已是沉睡百年也毫无动静,想必其凶性已被磨去大半。
他与师姐一同作战,未必不能将其收服。
谢洵钦收回手,侧身与顾逢川对视。她神情有些落寞甚至染有悲悯,这令顾逢川想到荒山间破败庙宇中落灰的神像。
“师弟,你能给我详细讲一下当年玉琏仙子溘然长逝时的情形吗?”
听她这么一提,顾逢川立即严肃起来:“师姐你莫非是觉得师娘的仙逝与此地所封印的凶兽有关?”
“不确定,但我总有种预感,怕是与此地脱不了干系。”
“并非我亲眼所见,只是师父酩酊大醉之后偶尔有所提及。我记得当时他说他赶到的时候,师娘七窍流血,灵台已毁,经脉尽断,状似爆体而亡。但把脉过后发现师娘体内有魔气残存过的痕迹。但是师娘天性纯良,慈悲为怀又心性坚韧,是天生的济世之人,又怎么会突然入魔呢。”
难怪她听说抱朴真人百年来,在外游历时每逢魔修恨不得啖肉吮血,数次只身入魔界涉险,但好在有清衡剑尊相救。即便如此,抱朴真人一身修为非但不得精进,反而隐隐有退却之意。
“许是因为这世上许多事情根本不需要理由。”听罢,谢洵钦回身垂眸,目光落在石门中间的缝隙上,手掌牢牢把攥着不思量的剑柄,手指摩挲着柄头的纹路。
荒诞诡谲本就是生活的本质。佛家所言的“前世今生,因果轮回”也不过是为了给毫无逻辑可言的人生,强加上一道人力能循的迹。让那些命薄缘悭的苦命人心甘情愿地俯首听从天道安排,偿还所谓的罪孽。它将人安排成蝼蚁般的存在,扔进藤蔓丛生的深渊,高高在上地欣赏着他们自我唾弃又拼命挣扎。
心头起念,莫若白驹过隙。奈何顾逢川本就擅长察言观色,还是抓住了那道投射在谢洵钦身上的阴影——并非真实存在于眼前,而是早已根植在小师姐心中的,关于她闭口不谈的过去。
良久,谢洵钦双掌合十倾身微拜,启唇道:“既然当年玉琏仙子为此耗尽心血,在我有能力之前还是不要来节外生枝了。”
“师弟,我们走吧。”
顾逢川勾起唇,应一声好,学着师姐的模样亦合掌一拜。
“虽然眼下我们并不能原路返回,但可以先回到洞口处。有入口就会有出口,师姐,破阵的事安心交给我。”
“不过你且需小心脚下。这里阵法相叠极为复杂,来时无虞,可能退时生效。”
也不知是谢洵钦太衰了,还是顾风川的乌鸦嘴功力见长。总之小师弟话音未甫,她便一脚踩在了一个小阵法的阵眼上,脚下遽然一软,手中恒辉咣当摔碎在地。好在这股烛龙之息还算安分,没有乱跑。谢洵钦连忙催动灵力,将烛龙之息锢于掌中,长舒口气。
顾逢川仔细查看了师姐脚下的阵法,将她手中烛龙之息与撒落一地的人鱼膏收进罐中,并安慰她道:“只是一个小阵法,似是恶作剧,中招者会突感晕眩,并未牵连其他大型法阵。师姐你对这些并不敏感,不幸踩中也很正常。”
“……”出去后她定天天泡在藏书阁恶补知识。
“只是这一路不免会有其他阵法,不然我背你出去?”
“不用。”山人自有妙计。
咚——谢洵钦的额头毫不留情地磕在洞穴内垂下的钟乳石上。短短半日,这下她真是在师弟面前威严尽无了。
“师姐你还是从剑上下来吧……”
……
就在二人吵吵闹闹着离开的那刻,身后石门内被诛邪阵镇压着的上古凶兽撑起身,缓缓睁开了血眸。
烛、龙,你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