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家人对贺承霄太好,好到他觉得自己承受不起。
身为罪臣之子,本身便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就像是一种诅咒,诅咒他一生都将与幸福无缘,而这种诅咒会蔓延到所有关心他的人身上。
天成十一年,他来到韩家的第二年。
韩府出事了,韩二公子韩均被查贪污税款,幸得数额不大,得圣上宽囿,罚俸三月,受了三十鞭刑。
韩均是被放在担架上抬回来的,韩夫人路都走不稳,被人搀扶着去迎,看到孩子身上的血,竟然一下子跪倒了下去,嚎啕大哭,闻者恸然。
贺承霄躲在柱子后面看,默默无言。
贪污受贿,和他的父亲同样的罪名,这是有人在告诉韩家,再和贺承霄扯上关系,下场便和贺昱一样。
不久,贺承霄的房间里有韩家下人送来二百两银子。
他自然回意,简单收拾了下换洗的衣服,拿上佩剑,便牵着贺昱赠予他的汗血马离开了。
那年他才十一岁,离开了韩府,站在大街上,四顾茫然,身边人来来去去,好像都有自己的目标和归属,只有他,不知道要去干什么。
他有一身好武艺,想过去镖局、衙门之类的地方找些营生,可官道的人大都识得他的身世,怕受牵连,不肯收他。
他也想过去当个教书先生,毕竟也有一腔好文采,然而外人看他年纪小,显然不肯幸福。
他于是闲了一阵,思索了一番自己将要行的道路。
最后他在驿道上开了一家小小的茶摊,薄利多收,没能赚多少钱,他只想要找个地方落脚。
然而仅三月,茶摊便被洗劫一空,他失去了所有的钱财。
他只能去干一些最低贱粗鄙的活计,甚至为了活下去,去大街上乞讨。
被辱骂和驱赶已是家常便饭,他常常食不果腹地在这繁华的皇城之中游荡。
有时遇到旧相识,都是些纨绔公子,他们放肆地嘲笑与侮辱他:“贺承霄,你爹不是很厉害吗?怎的你现在落得这番田地?”
“贺承霄,你以前不是很傲吗?现在给本大爷提鞋都不配吧?”
……
他默默地受着,因为现下无权无势,他默默地努力,从未放弃过西望,只等着有一天才华能有用武之地。
有时候他也会觉得上天对他好不公平,为什么让他自小失了母亲,现在又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有一年,皇帝带着他最宠爱的女儿柔惠公主去天坛为西北祈雨,长街上百里华贵仪仗排开,
小公主玉面华裳,坐在十六人共抬的辇轿里,掀开帘子和外面的百姓打招呼。
贺承霄混在人群中,看着她天真烂漫,仿佛从未经历过人间苦楚的笑颜。
想起来小时候,他还被问过“愿不愿意娶她”,不过数年,他和她之间的差距,已是云泥之别。
一切,都是孟嗣源害的。凭什么?凭什么?
他又一次起了杀心,抽出腰间的匕首,他想要冲上去,杀了她,杀了那个受到百般宠爱的公主。
他的身子却被身后一人死死钳制住。
贺承霄眼睁睁地看着公主的辇轿行远,失了良机。
待他回头想与那人争斗,那人却不见了。
被抄家的那几年,贺承霄在宫外受尽苦难,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
宫里的孟无谙,享受的却是她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所有人都围着她转,甚至看不惯她的江纤月,在皇帝面前也要装装样子。
这几年,宫中也发生了不少事,二子夺嫡,世家之首范修覃和江家势力支持孟彧,而以陈沥泉为首的一众士大夫则支持孟烜。
最后孟嗣源还是秉承着嫡长子继承制的宗族原则,立了孟彧为太子。
然而风波远未曾停息,各派势力仍旧暗潮汹涌,孟嗣源的身体也愈加每况日下,力不从心。
但总之,在孟无谙十一岁之前,她的生活还算幸福自在。
每日得母妃悉心教导,在海棠树下背诗学赋,琴棋书画、礼仪端方样样精通。
她尤其写得一手好字,得孟嗣源啧啧称叹。
中秋之夜,她便在御花园中手写字画,为众人祈福。
孟彧和孟烜也来凑热闹讨一副字。
众人在几案边上谈笑风生,共饮美酒、同享美食,不亦乐乎。
孟烜说:“皇妹小小年纪,书画技艺却如此高超,果真是天赋异禀。”
孟无谙微笑回应:“不及六皇兄。”
孟彧恰走过来,催道:“可别光顾着你六皇兄,太子哥哥的《风花亭集》几时摹好啊?”
“太子哥哥莫急,就快了。”孟无谙应着,手下没停。
陈臻影招呼:“大家快别站着了,说了这会子的话,大约口也渴了,快吃点点心饮点茶水吧。”
一众嫔妃皇子旋即落座,喝酒聊天。
江纤月姗姗行来,恰见众人围着孟无谙众星捧月,甚至自己的儿子孟彧竟然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