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高澄抬眉,语气中的惊讶难以掩藏,“还是一窝?”
许元姜挺直腰杆,望见他神态的时候呼吸一紧,男子气音带笑,清冽的眸光中余热尚存,却是被这余热烫了一下,许元姜匆促别开眼。
竹鼠又称冬茅鼠,别名竹狸,通常窝居竹林之中,虽也是鼠辈,却以吃竹根芒草为生。竹鼠秋冬季节通常要冬眠,它们行动减少,进食量却正常,今年貌似暖冬,所以在夜间也会偶尔出没。
简高澄自然知道这些,至于许元姜,只是因为祖父附庸风雅,在府中栽种了好一片类似的林地,方才见到竹鼠钻进洞里,她一眼认出来,思及许家,才不免心中动容。
然而被他这么一说,许元姜没有任何要反驳的意思,她只是抿了抿唇,站起身来神情蔫蔫。
“是了,我不该戳人家洞府。大表哥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察觉她情绪不对,简高澄收起玩笑,两人并肩而行。月光从竹叶中漏下点点光斑,在滢黄的光影边缘悉数覆没。许元姜注意到他手中的灯盏,灯市上那一幕生生浮现在脑海中,沉吟之际,身旁的人顺势将提柄递到她手边,动作自然得没有任何歧义。
明黄的盏壁上,兔儿爷的描像憨态可掬,而这只兔儿爷灯,就在简高澄当时目光所及的灯挂上,回府前路过灯市,这盏灯恰好撞如眼中,他略一思忖,觉得和她适配,所以才停下脚步给它定主。
“表姑娘,元夕安康。”
灯盏交付到她的手上,许元姜讷讷抬头,对上他坦荡又温和的脸容,就听简高澄笑了一下,自觉回答她眼中的疑问,“是,给你的。”
谁知下一刻,许元姜的话直接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是秦姑娘挑剩下的吗?”
“什么?”简高澄眉心一跳,他即刻停住,侧身转了过来。
许元姜确实是心虚的,两人相处的情形她当时看得分明,她听到他出言拒绝,知道他对那位姑娘的态度,可是她心痒难挠,一种强烈的欲念不知不觉中已经冒尖。
她就是想听他谈及这个话题,听他当着她的面以复述的口吻再说一遍,结果等问出了口,她才发觉,自己好像没什么立场也没什么身份问他这种话,不过,她的疑问很快有了答复。
“不是。”简高澄猜到灯铺前那一幕可能被她撞见,不确定她知道其中几成,但实际上,是他看中这盏灯笼在先,至于秦孝矜,是后来才遇见的,更不会有被她挑剩下这么一个说法,是以,他回答得坦荡。
许元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仅凭这样一个干脆简单的“不是”,情绪就如潮涌漫上胸腔,她低下头,快步越过他,远远扔下他。
“元姜心比天高,力有不逮,大表哥不要对我这么好了。”
简高澄听言很是无奈,“你这是什么情绪?”
她的话像从鼻腔里钻出来,听上去瓮瓮的,似生气不似生气,似委屈不算委屈。秉着有事就得及时说开的原则,简高澄几步追去,折身挡在她面前,尽量宽慰道,“又不需要你对等地还我,力有不逮又何妨,我怎样对你,你都无须感到压力。”
两人之间只隔一盏灯,许元姜却觉得近得能听到声音从他胸腔里传来,然而入心的只是声音本身,她此刻根本没能细想对方到底有没有理解自己的话,因为脑海里全是那女子侧头看他的时候,眸中盛满的温柔小意,许元姜抬起脸,“秦姑娘她、她……”
然而简高澄并不想转移话题,他沉了一口气,眼皮合上,缓慢张开,面容变得庄重又深沉。
“我们二人事,二人毕,不必扯上旁人。”
“所以,跟我说说,到底怎么了。”
对许元姜来说,从青州到京城,经此一遭,她像是做了一场难以预见的梦,而这场梦,换作以前那个深居闺房的许元姜看来,根本是难以想象的。
可惹她放不下的,并非是这些。
遭遇伴生际遇,然际遇有终,终日一别,各自两宽。
回到青州以后,她与他再不会有交集,而一句惹她热忱的“大表哥”,再不会得到回应,再也没有机会宣之于口,几乎就在下一瞬,摧心肝的滋味从眼里夺眶而出,变成豆大的泪水一颗一颗狠劲砸下,她抬起双手捂住脸,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难堪。
几息沉静过后,手腕突然覆上温实的力道,简高澄窥破她的意图,双手握住她的手腕向两边拉开,让她再也毫无保留地面对他的审视,没承想,许元姜猛地扑过来攀住他的小臂。
上元佳节每年只有一次,所有不舍与依赖在这本该万民喜乐上元夜中,都被残忍地炮制成深深的遗憾,“元姜不能和大表哥一起看灯节了——”
简高澄没设防,被她一撞往后顿了一下,因为动作太近,她发间的双鸾衔绶带从他下颌拂过,然而简高澄分毫未动,他垂首凝视着她,还没说话,就听她自顾自地又答。
“怎么还有下次呢,没有下次了,再不会有了,我也……再也见不到大表哥了。”
收拢的拳头微微一松,简高澄静默了下,这话他没法安慰,因为她所说的,恰恰正是实情,他们以后没有再见面的理由。
青州许氏,晋地简氏,两家关系浅薄,他们二人本来也不会有任何交集,至于相遇得见,本来就是凭借因缘际会。道理如此,看着许元姜哭得微微颤抖的肩膀,他却还是缓声启齿。
“能见的。”
“什么时候啊。”这下许元姜抬起了头,却问,“我嫁人的时候吗?”
提及嫁人,在她眼里,非但没有女子该有的羞涩与期待,反而却添难过又痛心,洞穿这道浅层的情绪之后,对望中的依恋甚及渴慕。简高澄眼眸一沉,女孩放肆地盯着他,以往的生怯全部不见踪影,此刻一个念头突然蹿过,简高澄心道,他纵容的果报来了。
事已至此,简高澄很难再装迟钝,他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声线放低。
“许元姜,你在得寸进尺。”
几乎在话音落地的同时,许元姜的眼尾泛起洇红,谁知简高澄见此忽然笑了下,问:“如果你知道,梁觐途经青州监看钞关,其实离不开我的手笔,你当如何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