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桌上的一滩狼藉让三人茫然若失,进退无据。
甲女官暴怒责问众人:“谁弄的?”
乙女官不屑道:“昨晚咱们几个都起夜了,不知道哪个蠢货搞的,你昔日爱慕唐大人如痴如醉,恐怕是你嫉恨画中神女的骇人天容,刻意而为之吧!”
丙女官把洛神脸上干的蜡疙瘩小心翼翼地抠下来,发现与水墨早已混为一体,眼下更加面目全非,只惆怅道:“真是可惜了,这幅图上的点睛之笔便是洛水女神的神情。”
薛藻寺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穿戴好衣冠,也显不出什么破绽罅漏,预备溜之大吉,踩着时辰去尚功局报道了。
薛藻寺刚入尚功局,才进宫便是五品,做事更要小心谨慎,乾乾翼翼,一遇纰漏遭人控劾,被贬了官也不好意思再开口求姑父救济。
宫里宵禁严苛,只有晚膳后的闲暇功夫能挤出些须臾空子来。
隔天傍晚,薛藻寺一碗糙米甲鱼花椒汤下肚,又啃了两块青面馒头,便风风火火地来鹤窖找廖鱼年玩了。
两人碰头,就像是哪吒遇上海。
薛藻寺拉着廖鱼年到千秋亭去饮风乘凉,途中遇一提铃宫娥,正高唱《天下太平》,这也是提铃一刑中的明书正写的规矩。
有一白眉宦官监视在侧,遇到过路的廖鱼年与薛藻寺便上前道:“问司酝大人安,问春官大人安。这个小婢女犯了四公主的忌讳,正受罚呢,恐叨扰了二位大人的清净,我等即刻速速离去,还请二位大人多多担待。”
廖鱼年瞧那宫娥七八岁出头的模样,歌声凄戾,满面银霜,妆乱如麻,臂膀抖得如缝纫机的针脚一般。
于是她慈心大发,掏出一块银元宝送到那宦官手里,想买了这罚。
“大人,您放着这小宫娥自个儿从乾清宫们走到日精门再至月华殿,您拿这一块元宝去茶楼喝盏好茶歇歇脚吧。”
薛藻寺一把将元宝夺了回来,小声囔着:“你可是胆大包天,四公主的罚你也敢买!”
白眉宦官皮低头斜眼看着两人窃窃私语,提铃的宫娥哭得更加凄惨了。
薛藻寺回过头,谨慎地问那白眉宦官道:“不知这小宫娥犯了什么错?”
宦官慢条斯理地答:“四公主说这小宫娥日日花枝招展,小小年纪就去学一些勾栏式样,还无心打理公主殿下屋里头的内务,忍无可忍,这才罚了她来提铃。”
说罢,宦官捏起那宫娥的下巴往天上一抬,抢眼的额间露出一抹黑黝黝的墨钿。
“这……是勾栏样式?”
廖鱼年看了不免倒吸一口凉气,接着被薛藻寺拉着匆匆走了。
薛藻寺拍着廖鱼年的肩膀道:“这四公主朱笑萼可是徐皇后所出,脾性尤为泼辣跋扈,四公主最近一直在找那个让唐觉斋深陷牢狱之灾的罪魁红颜……为避惹火上身,那大火的洛神妆,姐姐以后可千万不要再点了。”
廖鱼年长舒了一口肺腑里的热气,见远山青葱,红日将退,她牵起薛藻寺的手赞她为人新妇一遭,行事谨慎许多,再不似儿时猛吞虾头那般鲁莽了。
提起旧事,又惹得薛藻寺生气,追着廖鱼年挥拳便捶。
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两人像是拳棒之下出来的挚友,嬉嬉笑笑的,乘着黄昏光影朝甬道墙后的繁花深处去了。
千秋亭下斜了三个人影,成等腰三角坐于荷角石桌上,分别是大吕妃,权贵妃和小吕妃。
只见小吕妃倏然起身,双手捧茶盏而站,卑躬屈膝,敬向对面二人。
大吕妃略略往权贵妃身侧相倾,撇过头,回望背后的一弯湖桥,心慵意懒,话风十分讥讽。
“你说与本宫有同姓之缘,本宫可不敢苟同,本宫的父亲是朝堂护军大将,你区区一介布商之女,也配捧本宫的鞋跟?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拿出你那贱商惯有的不择手段讨好圈骗臭钱几两的身态让本宫与权娘娘好好瞧瞧,当下再给你纠正纠正,免得以后在他人面前坏了咱李朝女儿的名声。”
大吕妃与小吕妃都是朝鲜进贡的女子,姓氏相同,出生地相同,家世却有云泥之别。
小吕妃巴结同乡未遂,彼时落得一个为人端茶倒水还不讨好的局面难以收场。
她那端茶的手臂抖瑟不已,恨意丛生,可又不得不忍着。
权贵妃善吹玉箫,面容姣好,赵王朱高燧叹称她长得颇似徐皇后,入宫后极受朱棣宠爱,特赐掌六宫之权,位同副后。
权贵妃性子直爽纯善,从不苛待下人,眼前也心软了,便抵着大吕妃的意愿,伸手接了茶叫小吕妃赶紧落座。
西风吹过,拂落一地红花。
忽有一宫娥从园外跑来,称皇帝招大吕妃去侍奉晚膳,大吕妃喜不自胜,告别权贵妃后匆匆回宫待妆去了。
亭下只剩权贵妃与小吕妃,二人面面相觑。
权贵妃好意开口劝道:“大明宫里鲜有凶人恶仆,只要不做亏心事,就不用急着找靠山,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咱们李朝姐妹都在呢。”
小吕妃的内心早已扭曲不已,觉得权贵妃此刻的良言相劝也是在冷嘲热讽,甚至还以为大吕妃自恣地侮辱自己是借了权贵妃的势,罪魁祸首便是权贵妃!
又知权贵妃性子软糯,便怨道:“天家凤位,须得是福泽深厚之人,那徐皇后诞下七个龙胎也早早撒手人寰了,您又能得意几时?”
权贵妃理解她受辱在前,如今朝自己说些晦气的酸话也并未搁在心上,只笑着叹气,最终二人不欢而散。
廖鱼年和薛藻寺不敢徒增是非,在墙脚偷听了一会儿就溜了,俩人又兴致大发,跑到太夜湖里去钓鱼。
二人乘舴艋舟于湖上对弈,行至藕花深处,难分输赢便索性撑杆垂钓。
馒头大的螃蟹、小青虾能装一竹篓,全是太液池宫人故意逮来饲养的。
夜幕降临,廖鱼年与薛藻寺乐呵呵地抱着满笼鱼虾各回各处。
三日后。
集万千恩宠于一身的咸宁公主正坐在的秋千上哭闹,七八个宫娥都哄不住。
她拨浪鼓似地晃着肩膀囔囔好生豢养的虾蟹鱼鳖全被小贼偷了去,就要张罗着让父皇下令搜查宫中饲养海物者。
一旁树枝上的金笼鹦鹉都嫌她烦,叽里咕噜骂了些不干净的人话,也听不清楚。
四女咸宁公主的生母是朱棣已故的白月光——徐皇后。
只是养心殿里的那位近来政务过于繁忙,就搪塞了一只汝宁知府进献的狮子狗送到四公主咸宁的府上暂且喂养着。
拆了东墙补西墙这个法子竟然不顶用。
“本公主不要狗,要鱼!!!给本公主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