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天数,偏偏这个辰光,徒弟塌鼻头凑到黄伯伯门前头,讲:“师傅,老和尚哪能不念经了?”
塌鼻头是黄伯伯的徒弟,叫王明强,绰号“塌鼻头”,不过,这个绰号实在名不符实,“塌鼻头”的鼻梁其实蛮挺刮,卖相还叫关好,为啥有一个塌鼻头的绰号?没有人讲得清爽,大概码头上都是粗人,起绰号也是瞎起的,只要叫起来便当,也叫惯了,王明强的尊姓大号基本没有多少人记得了。塌鼻头人还长得长依马大依马,第一天报道上班,黄伯伯就像看到了自家年纪轻的辰光,马上欢喜得不得了,没有几天就让伊当了组长,虽然当个组长屁也不是,不过可以看出黄伯伯对塌鼻头的欢喜,说明塌鼻头在黄伯伯眼睛里是有位置的。上海小囡都有点“人来疯”的脾气,一被大人欢喜,就没了拘束,容易蹭鼻子上脸,塌鼻头就是这副腔调,像一个被宠惯了的小囡,在黄伯伯门前头常常没大没小,充老大,弄黄伯伯开心。平常辰光,黄伯伯也欢喜这样没大没小地开玩笑,感到心情愉快,就像碰到自家屋里的小囡一样……不过今早却没有心情,心里烦燥,看啥都不顺眼,瞄也没有瞄一眼塌鼻头,讲:“屁话少讲,做生活。”
本来塌鼻头凑到黄伯伯的门前头,是有事体要跟黄伯伯讲的,因为昨天夜里,来了一个北京朋友,塌鼻头尽地主之谊,带北京朋友到城隍庙老饭店吃饭,点了一台子丰盛的菜,结果,北京朋友虽然离开上海,到北京去了交关年,上海人的脾气一点没有改,吃到一半,借称上厕所为名把帐结了,临了,还把一筷子也动过的一盆澳洲龙虾海鲜泡饭打包让塌鼻头带了回来,塌鼻头起了小心思,晓得黄伯伯欢喜吃泡饭,还晓得黄伯伯这辈子肯定没有吃过龙虾海鲜泡饭,今早带到码头上来了,还特地到食堂里热了一热,热好了,放在了休息室里让黄伯伯去吃,想不到一碰到黄伯伯,就被冲了一鼻头灰,蹋鼻头讨个没趣,泱泱地把搭肩布往肩膀上一披,轻描淡写地朝黄伯伯讲了一句:“休息室里有碗泡饭。”说着便朝下船舱的跳板走去。
黄伯伯听到了,休息室里有碗泡饭。一碗泡饭有啥稀奇,黄伯伯心里还在嘀咕:今早塌鼻头出毛病了,弄碗泡饭放在休息室里算啥名堂精……假使塌鼻头讲清爽是一碗龙虾泡饭,就不一样了。龙虾,黄伯伯从来没有吃过,龙虾烧泡饭更加听也没有听到过。说不定,一碗龙虾泡饭就会让黄伯伯回休息室去看一眼,假使黄伯伯转身离开码头,触霉头的晦气事体大概也就捱过去了……
有辰光,事体往往总归朝相反方向发展,黄伯伯看着走远去的塌鼻头,猛地想起来了,上班前头,工会主席老秦讲,要塌鼻头去写一条横幅。因为塌鼻头写得一手好字,老早点,每个单位都有共同的传统,一碰到有啥大事体,都行写标语,挂横幅,所以,码头上论有大事体还是小事体,就要寻塌鼻头,塌鼻头就像了码头上的紧俏商品,三日两头都会要赶场子。今早,港区领导要来码头检查卫生,又要写标语了,黄伯伯赶紧叫牢塌鼻头,吩咐:“秦主席要侬去写条横幅,快点去。”
“今早小张请病假,船上缺人手。”塌鼻头是组长,晓得今早人手紧张。
“就侬闲话多,一条横幅要写一年?快去快回嘛。”一向好脾气的黄伯伯因为今早身体不适宜,心里烦躁,有点偏执,事体就朝歪里去想了,觉得塌鼻头不听闲话,尊严受到了挑战,所以便偏要拧着做,不但闲话讲得偏激,还赌气地一把扯下塌鼻头肩上的搭肩布,朝自己肩上一披,讲:“我顶侬”说着走向下船的跳板……
照道理,队长是不需要下船的,所以塌鼻头还想讲两句,争辩一下。看到黄伯伯头也不回地朝自家挥着手,意思叫自家快点走。塌鼻头心想:算了,让师傅顶一歇,写横幅要不了多少辰光,快去快回。所以只是迟疑了一下,转身就去找秦主席了。
刚刚还觉得昏懂懂的黄伯伯一踏上跳板,迎面江风一吹,好像就精神头起来了,脚头也轻快了。黄伯伯心里想:真是做生活的命,享不得福。
结果,所有的状况统统凑到了一道。于是闯穷祸,出事体了……
黄伯伯下到舱里,扛起第一包棉花包的辰光、就觉得有点两样,棉花包一落到肩上,好像比平常重交关,脚底有点恍惚,黄伯伯还是凭经验,一挺腰起身,踮起碎步跨上跳板,鼻头里轻轻哼起号子:“嗨哟,嗨哟……”,跳板一曲三弯,好像走不到头一样……等到一包棉花包扛到岸上,已经满头大汗了。有人还凑上来开玩笑:“喔唷,领导干部长远不上船了,一弄就汗淌淌滴,不来事就歇歇……”黄伯伯不服贴了,心想,自家从来不是脱产干部……一冲动,干脆脱掉棉袄外套,赤膊披上搭肩布又下到船舱里……
这一次黄伯伯没有挺过来,走到跳板的一半,眼门前一黑,脚底打了飘,棉花包从肩膀上滑落,人从跳板上翻了出去……
刚好塌鼻头写好横幅回来,顺便还到休息室兜了一圈,把还热气腾腾的龙虾泡饭端到了码头上,想让黄伯伯趁热吃掉,想不到在码头上还没立定,就看到有人直挺挺的从跳板上翻了下来,朝江水里直窜而去,塌鼻头凝神看清了,是师傅黄伯伯,手里一碗龙虾泡饭跌落到地上,撒了一地,黄澄澄、鲜嫩嫩的龙虾肉还在地上Q弹地跳了几下,而塌鼻头满脑子只有后悔啊,假使不去写横幅,假使不去端龙虾泡饭,假使.……假使……就不会出事体了……顿时心急如焚,大吼一声:“师傅!”连衣裳也来不及脱,纵身跃下江去……紧接着又有几个人跃下水去……
黄伯伯被众人从江水里救起来了,人昏过去了,好像不来事了……
好在码头上有汽车。一直开到医院门口,汽车还没停稳,塌鼻头就跳下汽车,背起黄伯伯,一路狂奔,像一头狮子一样横冲直闯地冲进医院,冲进急诊室的走廊……大声吼叫着:“医生,医生……”
这个辰光,李家婶婶还坐在静悄悄的医院走廊,盯牢了走廊顶头的抢救室的大门,门上头一盏红灯在一闪一闪,就像一只眼睛在紧张地眨着。看着看着,心里不由地也紧张起来,心想汪家好婆进抢救室已经老长辰光了,会不会……伊不敢想下去了……就在这个辰光,抢救室的门“哐当”一声开了,一个护士探出半个身体叫着:“汪小妹家属。”走廊里没有人应声。护士又叫了一遍:“汪小妹家属。”还是没有人应声。李家婶婶心里想:也真是的,哪能生病人连个家属也不来,这样想着,突然间记起来了,汪家好婆就叫汪小妹,平常只习惯叫汪家好婆,一时头里没有反应过来。晓得护士在叫自家,李家婶婶心一紧,心想这个辰光叫家属,肯定不是好事体,手臂上鸡皮疙瘩立马都立起来了,赶紧跳起来奔过去,嘴巴里一个劲地念着:“对不起,对不起……”护士朝伊看了一眼,讲:“思想集中点。”“好,好。”李家婶婶诺诺地应着,眼乌珠盯牢护士,紧张得闲话也讲不出来,生怕护士宣布啥坏消息。“喏,拿好,做核磁共振不好带戒子。”一只眼熟的铜鼓戒落到李家婶婶手里,护士退进门里,“哐当”一声,门又关上了。没有坏消息,李家婶婶长长吐了口气。
李家婶婶坐回到长条凳上,握在手里的铜鼓戒沉甸甸的,黄澄澄的,闪着金光,手指忍不住在铜鼓戒上婆娑着……平常在弄堂里,总归能看到汪家好婆戴着铜鼓戒的手指头捏着油条,在弄堂里兜圈子,油条散发着香咪道,铜鼓戒在阳光里一闪一闪,看得李家婶婶眼仰得不得了,梦想着自家也要有一只,不过,真是一个梦想……李家婶婶心里想着,不自觉地把铜鼓戒套到了手指头上,端详起来……突然觉得不好意思了,赶紧脱了下来……
这个辰光,走廊的进口处传来喧闹声,一群人奔了进来,走了前头的一个人,满头大汗地背着一个病人,仔细一看,好像是黄伯伯的徒弟,绰号叫塌鼻头,一路奔一路叫着:“医生,医生……”李家婶婶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