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3章 魇灵(十三)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魅力(2 / 2)

——也不知他们口中说的那个魔主是谁,但看起来,能把金丹魔修使得团团转的人,不会是什么善茬,对方很有可能……已经在元婴境界!

拇指用力一擦手上的传讯储物戒,温辰焦急地等待着父亲那边灵流的连通,可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将近一盏茶了,戒面上还是没有半点动静,依旧灰扑扑的,像个没有任何法力的普通饰品。

一见此状,他彻底慌了,心说难道天河山已经沦陷了?不,不可能,爹在屋子里吩咐自己的时候分明那么淡然,他若是知道围剿的事,怎么会——

一瞬间,李铁匠那失魂落魄,仿佛下一刻就要倒地不起的凄惨相闯进脑海,像一把刀子似的,猛插在他心上。

当时那人身上衣服破破烂烂,尽是血痕,一路骑马过来,就算不走官道,抄小道,能被树枝划成那个样子?!

紧接着,临走时父亲看似随便,实则几乎绝笔一样的叮嘱又幽灵一样地爬了上来——

“人这一辈子,很多时候活的是韧性,不是刚性,对方盛时,你就要收回来,逞一时快意的是傻子,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

“此去山阳,路途千里,什么人你都可能遇到,老的少的好的坏的善意的阴险的,不管是普通凡人还是会武的修士,能和平解决的最好就不要动手;韬光养晦不代表软弱无能,去了天疏宗,若是碰到些态度或言语不是很友善的同门,也尽量包容一点,毕竟,你天生根骨不太行,过于强硬的话容易吃亏……”

不,这不像是只去天疏宗送个东西那么简单,若是停留一下就走,怎么可能会撞上那许多不友善的同门?这,这再细究起来,明明就是在为他安顿往后的活法!

温辰再也不敢想李铁匠到底带来了什么消息,以及娘亲又是为什么坚持不肯露面,他擦掉脸上惊恐的薄泪,一把牵起正低头吃草的马,大步往林子深处走去。

马儿进食间忽然被惊扰,不乐意得很,晃着脑袋喷声响鼻,就要尥蹶子不干——

“啪!!!”

一记响亮无比的狠鞭抽在它脸上,那一路上都对它客客气气,跑得慢了都不舍得踢一下马刺的小主人低着嗓子怒吼道:“人命关天!你别在这时候给我掉链子!能走你就走,不能我逼着你也得走!”

似是被他这态度吓到了,马儿低低地唤了一声,乖乖收起脾气,任他拽着在一树树浓荫里越行越远。

既然走官道已经不再安全,那么,就必须抄小道。

这里离天河山不远,穿过这片林子,可以上到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本是附近山中猎户打猎时开辟出来的通道,这一次,倒为他做了贡献了。

回家,我要回家。

当时,温辰心里只这一个念头,不顾尖锐的树杈在胳膊上、腿上刮出的一道道血痕,一边埋头快走,一边飞速算计,这里从官道走过来大概一百三十里路程,抄小路的话,偏归偏了点,但大概一百里就够了……

出了林子,他骑着马疯狂地赶路,疯狂地抽着马肚,周边景物飞一样地向后落去,跑啊跑啊,不知跑了多久,终于马被逼到了极限,前腿一折,轰然摔在了泥泞的山路上!

温辰一个不防,连带着一起滚到地上,忍痛起来,正打算再狠抽一鞭时,却见那马儿口吐白沫,四肢抽搐不停,瞳孔里映出自己举鞭的动作时,竟渐渐溢出两道浑浊的老泪,顺着眼下的泪沟流下来,仿佛一个已经撑到强弩之末的弱者,在苦苦哀求。

他愣住了,瞪着眼睛停了片刻,忽而双肩一垮,摸了摸它带血的脸颊,膝行几步,从路边的草丛里揪了一把青草下来,放到它嘴边,轻声道:“多谢,这一路辛苦你了,剩下的路我自己走,你……好好歇一歇吧。”然后,果断地弃下鞭子,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一百里路,两个时辰。

十四年来,温辰从未有哪一次觉得,两个时辰,会是如此漫长的一段时间,漫长到——有些人,根本赶不及回去看上一眼,就此人间黄泉。

第075章 魇灵(十五) 孩子,哪怕就动一下,就一下,也好啊……

魇,顾名思义,噩梦。

山林的角落里,梦境的主角脸色很白,白到与头顶凄凉的月色一样,冷冰冰的,有点瘆人。

他倚着此间边际处的一株大树,梦呓似的说:“李铁匠之所以来,是因为银面血手循着那封引荐信,找到了他,逼他说出天河山的具体位置……他骗了银面血手,指了一个相反的方向,然后当天晚上,自作聪明地逃出来,死赶活赶,一夜半天赶了过来,本意是给我爹通风报信,谁知道……他根本就是魔修放出来的,的饵。”

说到最后,温辰的气息都已不稳,像溺水了似的,大口喘着气,却无济于事。

身侧,叶长青悄悄攥住他手,用力握了握,将有形灵力与无形的安全感,顺着两人肌肤相接之处,源源不断地传递过去:“小辰,你先清醒一下,这些事情如果让你很难受的话,就缓一缓,不要太逼迫自己。”

“嗯。”温辰费力地点了下头,鼻翼缩了缩,望着一年多前,挣扎在阒寂无人的小山路上的自己,眼眶已然有些发红。

他嗫嚅地说:“其实,我爹突然叫我送东西时,我就有点怀疑了,从前因为我命格不好,根骨也差,他们从来不会放我一个人出去太远,最多就在天河山附近方圆百里内,有危险能及时相救的距离。”

“山阳城远在千里之外,途中有多少凶险很难预估,就算他忙,我娘有事,不乐意去,难道就用得着那么火急火燎地要我一个人走吗?”

“还有,李铁匠孩子的毒如果真没有到致命的地步,他为什么不等一等,第二天一早去附近的修真门派挂个委托,御法器送他过来,七八百里路,非要自己骑马赶来?”

“最后,大白天的下山,为什么一定要我从隐龙阵的秘密通道走……”

温辰说话之间,已带上了浓浓的鼻音,一字一句都像是从齿缝中蹦出来一样,若非咬紧了牙关,他恐怕已忍不住落泪了:“可是这一切的漏洞,都被我爹那过于轻松平常的态度掩盖掉了,我见惯了他卧病在床的虚弱和与人言笑时候的和气,居然就忘记了,一个甘愿被宗门雪藏那么多年,最后靠自绝灵根才得以逃脱的奇才,又怎么会是个简单的人物……”

少年狠狠抽了下鼻子,然后羞赧似的,抬手捂上:“是,柔不是弱,是容,是收,是含。他把这一点诠释得太好了,好到我当真觉得那就是一个普通的午后,一次普通的父子间谈话,以及……一场普通的外出历练。”

“谁知道,他说的那条路,我走了这么久,才只是刚刚开始。”

他这个样子,但凡是个年岁大些的长辈,看着都会心疼不已,更何况是亲如父母的授业师父?

想要破梦而出,这一步非走不可,即使明白这点,叶长青还是拗不过自己的内心,一声声唤着徒儿的名字,弓下身子,劝解:“这些过去了,你现在活得很好,比在天疏宗的日子好多了,这是他们最愿意看到的结果,不是吗?”

然而,后者根本没有理他,红着眼睛,自言自语:“……嬴槐雪,那个动不动就训我,罚我,甚至拿鞭子抽我的凶女人,原来啊,竟是个没用的胆小鬼!”

提到一直逼自己练功的娘亲,温辰忽地笑了起来,那笑容映在对面人的眼睛里,比哭还难看:“她总和我说要坚强,要勇敢,要像个男子汉,可是……临到最后,她居然连出来见上一面的胆量都没有?可笑,真是可笑!”

“我当时想着,去了天疏宗,放下东西就走,脚程快一点,来回也就十天,很快就又见面了……况且,因为之前被保护得太好,我总是幻想着什么时候能独立一次,心里太过跃跃欲试,所以——”他猛然梗住,双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小辰,适可而止,破梦也不急着这一时半刻,你现在精神已经极度不稳定,再想下去就彻底陷进去了,且歇一歇,好不好?”叶长青单膝半蹲下,双手捧着他脸,神色已称得上凝重。

然而,温辰却微微摇头,小声讨好道:“师尊,你让我说吧,有些坎儿,不面对,永远都过不去,这些话在我心里埋了太久了,埋得我好难过,好难过,每次想起来的时候,感觉胸口都快要憋炸了!所以我一直都想……想找个信得过的人倾诉。”说着说着,他目光已有点涣散。

魇灵成功了。

它已然侵入了猎物的记忆禁区之内,后者再没有退路可走,只能被它牵着鼻子,步入更加难以控制的心魔领域。

与魇灵相争,成,则安然无恙;败,则永远都不会再醒来。

“他们商量好的,合起伙来骗了我,他们安排了自以为对我好的后路,可其实呢?!”温辰双眼的红色渐渐变味,有点像刚才那魔修脸上的猩红魔纹,在心魔的逼迫下,他平和美好的性子褪了去,开始变得狠毒又刻薄——

“天疏宗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他温月明何等的鬼才,都不能全手全脚地出来,明知道那里面的水有多浑,为什么还要把我往里推?”

“那封信,半个月后我拆开看了,说什么‘温某坚守与凌宗主的约定,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没有吐露过半分,唯望宗门看在过去那些年,在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给独子温辰一个容身之处……他天赋不好,天生没有灵根,只求能做个外门弟子,在宗门的庇护之下,像个普通凡人一样,平平顺顺地过完一生。’”

“哈哈哈哈哈哈,面上不卑不亢,背地里,都要卑微到泥土里去了!如果这就是他教给我的处世之道,那对不住,我不接受!”

温辰十指插进头发里,狠狠向下抓着,几缕鲜血从柔软的黑发间滑落,沿着侧颊流到下颌的位置,汇成黏腻的一滴,“啪嗒”掉在土里。

“师尊,你知道吗?他居然打算用那把神兵‘却邪’,去讨好凌风陌,讨好曾经把他像狗一样对待的混蛋,这样的奴颜媚骨,是为了什么?只为给他的儿子我,赚一个安安稳稳,不愁吃喝的下半辈子!”温辰猛地抬起头来,双眸中炽烈的恨意破碎,不过转瞬,就被自卑占满。

他哽咽道:“师尊,我就真的这么没用吗?没用到,要他牺牲自己最后的尊严,去博一个我一点都不想要的结局……”

“我是不是太让人失望了?没有他们的保护,我,我不能一个人照顾好自己,就像我爹说的那样,我是个生于长于道修之家的孩子,却也是个生来就没有灵根的废物,我也不想这样,我也在努力,努力和其他人一样,可是,可是……师尊,你是不是也很讨厌——”

话未说完,温辰就感觉到有人将他搂入怀中,后面的话没有说完。

叶长青以一种两相依偎的姿态,把他头按进了自己颈窝,一只手力道轻缓,顺着他脑侧黑沉沉的发,低声安抚:“不是的,小辰,你没有让任何人失望,相反,你做得比许多人都要出色,都要闪亮……没能早点遇到你,早点给你一个家,是师父的错,以后师父会好好弥补的,没事,没事,别再想了,你是雪月双仙的儿子,我叶长青的徒弟,日后是要上天入地的,怎么可能是废物?”

在他轻声软语地劝慰下,温辰闷闷地“嗯”了一声,像个被逼到了极致,彻底放弃抵抗的幼狼,张开无力的爪子,抱住了眼前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怀里,少年的话语声断断续续,支离破碎:“师尊,你知道吗,我多想恨那个恩将仇报的李铁匠啊,恨他的愚蠢可笑,居然以为区区一个凡人,能从银面血手的掌握下逃命出来……那是我娘唯一一次对外泄露了行踪,只是为给他那才到人大腿高的儿子寻个好师门——”

“你可能觉得她多管闲事,别人家的孩子,将来修不修道与她有什么干系?不,不是的,她不是那么不懂事的人,我明白她是怎么想的,她是心疼我爹,心疼他遇人不淑,心疼他只因天赋太过出彩,就被亲传宗门害了一辈子。”

“李铁匠,那个李铁匠!”颠三倒四地,说着说着,话题又转了回来,温辰躲进温软的避难所里,溺水一般,说话模糊不清,“好长一段时间,我逼着自己恨他了,可实在恨不下去……他做了什么?他只不过做了一个普通凡人所以为的,最大的努力——抛家弃口,星夜狂奔,你说,在碾死他跟碾死蚂蚁一般的敌人手中,能做到这个地步的,这世上……恐怕也没有几个了吧?”

情绪已经到达顶峰,温辰疯狂地摇头:“我好害怕,那夜的火真的好大啊,我爬了那么久,才从隐龙阵中藏得极深的小路爬上来,我看到那些魔修了,他们杀了我最亲的人,可我除了躲着,什么也做不了,什么做不了!!!”

“人都烧成焦炭了,只有那对凤凰石钏子还在……海枯石烂,至死不渝,我懂,我都懂,可是,”一直以来,他拼尽全力忍住的眼泪,还是不争气地落了满襟,大恸道,“她才戴了三天,哪里会有什么永远——”

思维逐渐变得混乱,眼前的记忆画面终于失去章法,前一刻还是刚下山时蔚然深秀的丛林,后一刻便成了尘土飞扬的官道,来去车轱辘声和马蹄声轰隆,再转瞬,山火烈烈,烧得视野里一片狼藉……像一整章的画本被撕得粉碎,抛上天空,洋洋洒洒地落下来,目之所及,什么颜色都有。

少年痛苦地蜷缩起来,双手抱头,小臂紧紧贴在头的两侧,眉心锁死,脸色灰败,牙关颤抖不息,让挨他很近的人,甚至都能听到那“咯噔咯噔”的碰撞声。

——就快要到最难捱的地方了。

叶长青抱着他,面对八方蔓延上来的山火,镇定自若,一边给他拍着背顺气,一边轻轻道:“不怕,一切有我,若是坚持不住,我会强行带你出去。”

“接下来,它向你要什么,你就给什么,但有一点须得记住,想破梦境而出,回忆里,该是什么就是什么,千万千万,不要对魇灵说谎……”

记忆深处,不为人知的终极风暴席卷而来,浓烟,魔焰,困兽的哀嚎,厉风的吼叫,身周的一切流离失所,却丝毫影响不到梦境之外的二人。

不远处,同时出现三个画面,叶长青看在眼里,被震惊地难以言表——

小筑前絮絮低语的黑衣魔修,石室中背对背被绑在一起的两具焦尸,还有趴在小山坳里,拼了命忍耐的白衣少年——

“咔嚓”一声,松枝折断,一星流火直坠下去,正好落在他后心的位置。

火遇着织物,肆意蚕食起来,不多时,他背上就成了一片火原。

身边两尺外有个水洼,已经快被漫山遍野的热气蒸干,救星就在眼前,可他硬是不敢翻一下身。

魔修就在头顶的石子路上交谈,像把随时悬于颈上的利刃,稍有动静,便一刀两断。

皮肉都烧糊,牙咬得落血,少年像只垂死的鱼,在烈火下,一点一点,生生被敖干性命。

三丈外,叶长青怔怔地看着,坚强如他,眼眶竟也控制不住地湿了,微微张嘴,无声地道:“孩子,哪怕就动一下,就一下,也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加上这个,再刀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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