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等了片刻, 毕晴娇小的身影终于走了出来,再定睛一看, 身后竟然跟着个男人。
  那男人不停朝毕晴说话,毕晴满脸心不在焉地点头或者摇头。
  忽然,她察觉到身旁女工都在朝一个方向看,立即抬头朝路灯那边看去。
  只见路灯下站着一名身着短袖衬衣的俊秀青年,也正看着自己,嘴角噙着温和的微笑。
  她一呆之后, 立即高呼着朝他跑去:“北哥!”
  一直跟在毕晴身后的宋明轩朝那边看去, 顿时怒了。
  这程星北,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程星北张开双臂,接住了朝自己扑来的毕晴。
  毕晴的脑袋瓜埋在他胸口,一时两人无言。
  就在两人抱在一起的时候, 女工们发出低声惊呼,还有不少人回头去看宋明轩。
  宋明轩自知不可失态,僵硬地转身回厂房去。
  女工见没热闹可瞧,于是互相低语:“那是谁?”
  “你不知道?毕晴她老公!”
  “啊?这……”
  众人窃窃私语,余光打量着两人, 边走边看,走过了还得回头再看一眼, 对同伴说:“她老公不是跑了吗……”
  “我哪知道……长得好看有什么用, 吃软饭的。”
  陡然听见一句“吃软饭的”, 程星北哑然失笑, 却见毕晴抬起头, 怒气冲天地瞪了一眼说闲话的。
  说闲话的女工讪讪转身,快步走了。
  程星北拍拍她脑袋,从口袋里抽出一条质地轻薄色泽鲜丽的丝巾。
  毕晴双眼亮了起来。
  不过现在是七月,一年里最热的时候,大热天的围个丝巾着实是太奇怪了,程星北上下比划,深感购买失误,最后目光落在了毕晴的头发上。
  比起离开的时候,毕晴的头发长长了不少。
  程星北终于找到了丝巾的用武之地,将丝巾与发丝缠在一起,修长手指灵活地给她编了个洋气的辫子。
  “好看么?”毕晴掩不下笑意,不住去摸头发,被程星北按下了手。
  “好看的,”他夸道,“别摸了,以后天天这么绑。”
  “你乱花钱哦。”毕晴嗔怪道,脸上却是笑着的。
  走出了路灯范围,程星北牵着她,两人回家。
  等到了家里的白炽灯下,毕晴就看见程星北胳膊上全是被蚊子叮出来的包,红红的一片。
  “北哥!”毕晴捧着他的手,恼怒道,“怎么都叮你了……难受不?”
  程星北下颌骨上还被叮了个大包,此时被毕晴一问,就不由自主地挠了挠。
  这下就一发不可收拾了,毕晴慌忙拿了肥皂沾水,涂抹到那些蚊子包上,过了会儿程星北才总算好受点。
  “你怎么这么傻的,被叮这么多包也不知道躲一下。”毕晴嗔道,“不会在家里等我么?”
  程星北笑了笑,道:“正好无事,就去接你。”
  “你见我一直没下班,就先回家呀!”
  “不碍事。”程星北看了看手臂上,虽然看上去挺吓人,不过已经不痒了。
  接下来,毕晴又忙着做了晚饭,就用的下午时候程星北去买回来的食材,不出片刻,二人相对坐在饭桌边,开始吃饭。
  “哥,你不是说两月才回来吗?”毕晴问道。
  “考完了,我就先回来了。”
  “以后不走了吗?”
  “八月下成绩。”程星北端着碗,看着她,“我报了申城大学。”
  毕晴握着筷子,顿了顿,问道:“申城大学……学啥的?”
  “报了理工科数学系。”
  “哦。”毕晴低下头。
  什么科系的她也听不懂,只知道如果考上了,程星北又要离开了。
  “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去吗?”程星北斟酌着道,“申城离咱们这儿也不远。”
  程星北是特地选了个近点的大学,如果报考了燕京的大学,以现在的交通,就要一年见一次了。
  毕晴问答:“大学生有工资拿不?”
  程星北失笑摇头:“没有的,不过毕业后包分配。”
  “那我还是留下。”毕晴低声道,“北哥,你自小是蜜糖罐子长大的,我跟你一起去上学了,谁来赚钱?”
  这话说得程星北心中颇不是滋味,被女人养的感觉,对他来说真的是头一遭。
  这个年代,勤学检工也找不到应聘的地方,有个工人工作就是全家的幸事。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就是毕晴的工资只需要养着他们两人,可以算是绰绰有余了。
  夏日里最热的一个月,程星北就在家中度过了。
  早晨起床锻炼,上午就自带一把椅子坐邮局前去替人捉刀写信赚点儿小钱,到中午回家,自己尝试着随便做点饭菜吃,等毕晴快下班就去纱厂门口等她下班,日日如此。
  所有纱厂的女工都对毕晴十分艳羡,不过也有人说程星北是小白脸,吃软饭的。
  遇见这样的人,毕晴通常都会狠狠怼回去:“我乐意!你管得着?我家北哥是要上大学的!”
  说得多了,大家都在背后笑话,毕晴也不在意。
  七月末,这天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宋明轩忽然在下班前出现在了车间,对毕晴道:“你下班来我办公室一下。”
  毕晴有点不妙的感觉,再看身周同事的表情,想起宋明轩对自己多次照顾,最后还是点点头。
  纱厂外,程星北依旧是在路灯下等着。
  女工陆续出来,却没见到每次抢在最前头的毕晴,正奇怪着,就见有人朝自己走来。
  “毕晴被宋主任喊去办公室啦!”那女工幸灾乐祸地盯着程星北的脸,想看他有什么表情。
  程星北微微一怔,随即笑着点头道:“多谢告知。”
  而后,他逆着人流,朝纱厂里走去。
  那跟他攀话的女工目瞪口呆,她本以为能看见程星北变了脸色,结果事实大大的出乎她预料。
  “他怎么脸色都不变一下的?”女工对身旁同伴奇怪地嘀咕。
  “我哪知道,回家了回家了,累死了。”
  纱厂车间和办公室是分开的两栋建筑物,十分好找。
  较矮小的楼房二楼还亮着灯,程星北瞧了瞧,抬步慢慢走去。
  门房打着瞌睡,听见动静,马上问道:“干啥来的?”
  “找宋主任有事。”程星北微笑道。
  门房见他面貌清隽,气质出彩,又见二楼宋主任的办公室的确亮着灯,便让他进去了。
  快步上了楼梯,靠近了亮着灯的办公室,办公室大门没关上,对话忽然传入耳畔。
  “他妈死了他都能若无其事,你还信他已经改过自新!你是不是傻了!”
  “你胡说什么!”
  那是宋明轩和毕晴的声音,程星北挑挑眉,走上前去敲了敲门框。
  毕晴猛地回头,见到程星北,立即朝他走来。
  “哥,咱们走!”她皱着眉道。
  宋明轩怒道:“你怎么就不听!我是为了你好啊小晴!”
  毕晴拉着程星北的手,回头骂道:“谁要你为我好,我自己有眼睛有脑子,我会看!”
  “你!”他抬手愤怒地指着程星北,骂道,“他装模作样骗你,你看得出来?”
  “看不出来就是我眼瞎,也不管你什么事!”
  毕晴此刻像一只炸毛的猫一样,程星北急忙握紧了她的手,扬声对宋明轩道:“旁观者就别站在制高点上指点江山了。”
  “……”宋明轩像是个暴怒的狮子,呼哧喘气,紧紧盯着毕晴。
  毕晴却不看他一眼,肩膀贴着程星北的胸膛,低声道:“我们走。”
  程星北在转身前的最后一秒,朝宋明轩露出了一个满含战意的笑容。
  “你不会有可乘之机的。”他淡然道。
  宋明轩眼睁睁地看着毕晴又一次被程星北带走,气得把桌上的搪瓷杯朝地上狠狠一掼,水泼了满地。
  他只是想毕晴好而已!
  为什么毕晴就那么傻,那种男人也去信!
  宋明轩翻来覆去想着程星北那个挑衅的笑容,自语道:“他就是骗你的!只有我才真心对你,我能给你好的生活!”
  “他能给你什么!他还要你养!”
  办公楼除了他之外空无一人,没有人在意他说了什么话。
  毕晴拉着程星北出办公楼的时候,门房还奇怪地看了程星北几眼。
  不是说去找宋主任吗,怎么跟个女孩子出来了?
  二人忽视了门房,直到走出了厂区,毕晴才失落道:“宋主任帮过我很多次的。”
  “嗯?”
  “但是为啥他就老喜欢跟我说你坏话?北哥,你们俩吵过架吗?”
  “没有啊。”程星北轻笑着道。
  “上次咱俩吵架,我蹲路灯下,他突然出现还跟我聊天。”毕晴回忆着道,“怎么现在这样呢,真烦人。”
  “不烦,”程星北揉揉毕晴缠着丝巾的小辫子,笑道,“以后别理他就成了,反正工资是会计给你发。”
  “不好……”她担忧道,“他是主任,给我穿小鞋咋办?”
  得亏宋明轩没听见毕晴说的话,不然真要吐血三升。
  程星北总算是懂了,在毕晴这小丫头的脑袋里,自己人的范围里只有程星北,就算宋明轩对她再好,她也只把他当外人。
  他忍不住笑了出来,毕晴不明所以,急道:“你还笑,咋办啊!”
  “不能怎么办,”程星北徐徐道,“他要是给你穿小鞋,咱们就辞职,我养你。”
  “啊?”毕晴无语片刻,又道,“你知道咱们厂子里同事咋说你的不,你现在是我养着呢,还说大话。”
  说完,她忽然反应过来这话说出来有点伤人,急忙解释道:“对不起对不起,哥,你别放心上,我是乱说的。”
  “可你也别说我是说大话呀。”程星北佯装委屈道,“我养得起你的。”
  “说什么大话呢……”毕晴压低了声音,讷讷道,“不要你养,咱们女子能顶半边天,我自个儿能养自己。”
  “哈哈哈……”
  “笑、笑什么!”毕晴仰头去看程星北,见他月下脸庞如玉,一派闲适,朗声大笑。
  “没有……不是笑你……”程星北见她急了,急忙握拳掩了掩笑。
  嘴角的笑是藏起来了,眼底的却压也压不住,温柔地倾斜而出。
  毕晴看着他就不由自主红了脸,低下头扭捏纠结地缠着手指,道:“不准笑了!这可是主席说的话,可不能笑!”
  “不笑、不笑……”
  ……
  接下去几天,毕晴一直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上班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宋明轩也没有经常在车间走动,更没有穿小鞋的事情发生。
  风平浪静了几天,毕晴终于安心了。
  五号那天,程星北正打算去申城拿成绩单,却没赶上清晨那趟车,只好打道回府第二天再去。
  没想到从车站回家的时候,意外发现自家巷子口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回来了!”
  “来了来了来了……”
  程星北的身影刚出现,人群一阵骚动。
  “是他!”
  有人高呼。
  人群中走出来一个头发斑白的中年人,手里拿着一个信封,一见到程星北就推了推眼镜,仔细看他。
  “你是程星北同学?”他问。
  程星北点点头,下意识的觉得这应该是和考试有关的事情。
  “哦!”中年人笑了起来,夸道,“的确一表人才!来,这是你的成绩单,恭喜你啊同学,你是今年申城的理科状元!”
  听闻这个好消息,周围人都议论了起来。
  而主角人物程星北,冷静地双手接过信封就地拆开,展开成绩单扫过一眼。
  今年高考总分500,程星北考了481分。
  除了语文和政治被扣了分,其他理科几门,全部都是满分。
  英语作为不计分项目虽然不计入录取总分,却也是个满分。
  “我是申城大学数学系的系主任,听说理科状元报了我校,就迫不及待……”中年人激动地搓了搓手,急忙又道,“我忘记介绍了,我姓李,任教代数几何。”
  程星北将成绩单叠起来,笑道:“李教授,麻烦您还专门替我跑一趟,小子有愧!”
  “不麻烦不麻烦……”李教授唏嘘道,“我这差事其实都是抢来的,就想看看状元郎长什么样!”
  李教授豪爽地大笑起来,不住拍打程星北的肩膀,亲昵道:“小伙子瘦了点儿!学习也要有一副好身体啊!”
  程星北微笑着点头,邀请李教授进门喝杯清茶,李教授却急忙摆手,“我把咱们学校唯一一辆车都开来了,得赶紧回去,20号左右录取通知书就送来,9月开学一定不要忘了啊!”
  叮嘱完了,李教授又觉得自己说得多余,哪有人会忘了自己入学的日子?
  这位老教授风风火火来送了个成绩单,一口水都没喝上,又急急忙忙赶回申城去了。
  剩下程星北被一群人围着,各个盯着他手里的信封。
  “成绩单啥样?”
  “给我们看看成不?”
  程星北带着和煦的笑,给他们打了个太极,回家去了。
  坐在床边,程星北又把成绩单拿出来仔细看了看,就把这张纸和结婚证一起,妥善放好了。
  不知道为何,他感觉自己现在有点激动。
  也许是那个老教授的心情感染了他,程星北在家里转悠了几圈,实在坐不住,拎了把椅子,带着纸笔跑邮局门口坐着去了。
  小县城的消息传得飞快,程星北坐了没多久,就有人来找他。
  “能帮我写几个字不?”这位妇女问。
  “写什么?”程星北铺开一张信纸,抬起笔。
  “就……”妇女想了想,才道,“我儿子说,写‘勤能补拙’,写大点儿,他贴墙上。”
  “什么?”程星北一愣,抬头看她。
  妇女局促地对着程星北笑了笑,道:“我家儿子也准备明年去考试呢,你是状元,写的东西有灵气的哩!”
  程星北哭笑不得,最后还是给她写了四个字,没收钱。
  瘦金体写出的四个字,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妇女看不懂字,却也开开心心地捧着纸,回家给儿子贴上。
  在旁边围观的人一拥而上:“状元,给我写个呗!”
  “我也要写……”
  一上午写了几十张字,赚了三毛钱,正好够买两斤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