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京城(1 / 2)

  林傲雪带着云烟回到永安,永安镇上的情况云烟早已知晓, 但再见时, 还是觉得无比沉痛。

  林傲雪带着百名轻骑兵回来的消息传到杨近耳里, 他紧绷的脸色总算松了些许, 无奈叹息一声之后, 请卫兵安抚受惊的大夫们,并让他们看一看镇上受伤的镇民。

  永安镇已经没法住人了, 这活下来的两三百人基本都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一家人都躲过祸事的, 实在少之又少。

  在林傲雪领兵出去救人的这段时间里,杨近下令让军队收殓了镇上百姓的尸身, 活下来的镇民哭得声嘶力竭,场面萧索悲怆,也有不少士兵红了眼睛。

  将士们将整个永安镇死去的人都聚集在一起, 共计一千三百多具尸体,这些死去的人都只是最寻常的百姓, 蛮族惨无人道的做法激起众人心中深重的仇恨。

  林傲雪攥紧了枪柄, 她看到了那日在镇门前拦过他们,不让伤兵进入永安的卫兵, 他身上插了两把弯刀,死不瞑目,但手却紧紧攥着一块衣角,林傲雪认出来, 那是蛮兵衣服的皮料。

  此人虽然不讨喜,但在家国大义面前,又显出了难得的无畏与勇敢,为守护永安镇而死,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

  杨近脸色灰败,这等惨状仿若人间地狱,他沉默许久,才红着眼睛让众人后退,为了不让尸身腐烂之后来带更严重的瘟疫,他忍着沉重的压力和心痛下令一把火烧了这些尸体。

  活着的镇民放声大哭,不肯离开亲人的尸身,竭力保持冷静的士兵将他们架起来,不顾他们奋力抽打的拳脚落在脸上身上,将他们拉到一旁,捂住他们的耳朵和眼睛。

  大火燃起,像每次清理战场,与那些死去的战友告别时凄清又悲恸的心情,但又更多了难以名状的悲愤,蛮人造下的恶业要用更多的鲜血去祭奠,复仇的过程漫长而残酷,看起来就像没有止境一样,令人心里无端荒凉。

  作为北境的士兵,他们只有一次又一次投入战场,用自己的血,敌人的血,浇灌这片厚实的土地,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在温暖的阳光下,开出美丽的花。

  一直到大火燃尽,天空由蓝转灰,谁都没有离去。

  当淅淅沥沥的雨从天空中挥洒下来,杨近忽然脱离似的,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那冰凉的雨水砸在他的肩膀上,压弯了他的脊梁,让他看起来苍老了好几岁。

  镇民的哭声渐渐停歇,杨近用力揉了一把眼睛,泪水混着雨水淌下来,很快又不见了踪迹。

  他踉跄着站起来,永安甚至已经没有地方可以躲雨,他让卫兵护送活下来的镇民去鄱岩安顿,一行人走时,风萧萧,呜呜咽咽,好像永安镇上的云,也在嚎啕哭泣。

  云烟也跟在队伍里,林傲雪解了自己衣服外边的皮甲撑在云烟脑袋上帮她挡雨,云烟抬眸朝着她笑,没拒绝她的好意,但又问她:

  “你伤也才好,这又淋了雨,回去恐要受寒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天越来越阴冷,这样的雨落在身上,带着极深的寒意,会侵蚀人的身体。

  林傲雪绷着脸,任由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流淌下来,从容地回答:

  “没事,我们行军在外什么样的鬼天气没见过,这点雨淋不坏的。”

  云烟偏头若有所思,想着回去之后给林傲雪煮点姜汤去去寒。

  陆升带着林傲雪手下几个兵退远一些,队伍里气氛沉闷,每个人的心情都很沉重,他们识趣,没有谁在这个时候出言调笑。

  他们走得很快,刚刚经历了一场灾难,无法支撑的镇民们,则由将士们背着赶路,离开永安不久,雨渐渐停了,又行了半个时辰,他们终于抵达鄱岩。

  队伍留下来在鄱岩休整,杨近亲自去安置那些从永安来的难民,他们在鄱岩停留了五天,淋了雨的士兵和难民果然有不少得了风寒,好在云烟有所预料,早早开了药,让林傲雪去向杨近禀报,把药派发下去,才很快将病情镇压下来。

  五日过后,鄱岩的情况总算稳定下来,杨近留了三万兵马继续在鄱岩驻守,自己则领着余下两万人准备回邢北关复命,并与北辰隆商讨一下这一次的战事情况,以及战况突发的缘由。

  蛮族这一次袭击鄱岩实在太突然了,而且半点声息都没有透露,他们是如何将数万的军队悄无声息地挪到鄱岩来的,这是一个迫切需要找到答案的问题。

  云烟离开了军营,再回邢北关好像除了回去烟雨楼外,也没有别的去处。

  林傲雪则要跟随大军回邢北关,临行前她去找了云烟,问她是否要回烟雨楼去,云烟却朝她摇了摇头,温声说道:

  “傲雪,年关将至,我要回一趟京城。”

  闻言,林傲雪愣了一下,没明白为什么年关到了云烟竟要到京城去,她难道不是北境的人?更让她惊讶且不明白的是,云烟明明是烟雨楼的花魁,为何要去京城?

  她想起以前云烟曾跟她说过的话,云烟是被自己的父亲送到烟雨楼的,她回京城,是否与其父有关呢?

  云烟又究竟,是什么身份?

  林傲雪一直对云烟的身份感到好奇且困惑,寻常花魁,绝无她这般自由潇洒,多才多艺,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她不会让云烟感到为难。

  她只是有些舍不得,从十多年前开始,她便孤身一人,如今好不容易遇见一个云烟,知晓了她的秘密,愿意温柔地对待她,纵然这份温柔她不可能独享,她也觉得难以放手。

  “那你还会来北境吗?”

  林傲雪握紧了枪柄,紧抿着唇,故作无意,却又紧张至极地问道。

  云烟笑着看她,模样娇俏地眨了眨眼睛,凑近了些许,小声反问:

  “那你希望我回来吗?”

  林傲雪脸色一僵,撇开头去不肯回答。

  云烟装作失落的样子,退开两步,假惺惺地抹了一把根本没有的泪花,垂下头喃喃地说:

  “你都没想我,也不希望我回来,那我回来还有什么意思?”

  林傲雪呼吸一窒,因为她撇着头,所以看不见云烟脸上的表情,也没瞅见后者眼里狡黠的笑意,她握着枪柄的手紧了又紧,门牙几乎将下唇咬出血来。

  过了好一会儿,心里喧嚣着,争吵着,激烈地鼓噪着,她终于两眼一闭,回答道:

  “我想的,我希望你回来!”

  她语速很快,在关键时候说话没有结巴。但她的脸色却很难看,活像是要上战场打仗,被云烟逼良为娼那样苦大仇深的神情。

  云烟一下子没忍住,哈哈笑出了声,林傲雪这才明白自己又被耍了,她懊恼极了,羞愤欲死,咬牙切齿地攥紧了拳头,一张脸黑得像是锅炉底下的灰。

  见林傲雪如此,知道是把林傲雪气着了,云烟笑够收声,又快步上前抓住林傲雪的衣袖,撒娇似的甩了甩:

  “明年开春,我回来开个药馆,你觉得怎么样?”

  被云烟这样一拉,林傲雪立马忘了愤懑,又别扭地紧张起来,听云烟说完,她瞪大了眼睛,诧异地问:

  “药馆?那烟雨楼呢?你还回去吗?”

  云烟也瞪她,故作生气地质询:

  “怎么,北辰隆交了赎金的,你还希望我再往里面跳呀?”

  林傲雪腰背一挺,连连摇头: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只是疑惑,如果可以那么轻易就离开烟雨楼,那为什么云烟之前要在里面停留那么久,她先前离开烟雨楼去了军营,还可以说是北境兵营的威慑力在那里,烟雨楼或许慑于北辰隆的官威,才松口应允。

  但云烟想独身出来开个药馆,又谈何容易?

  云烟如何行事林傲雪摸不透,也想不明白,云烟却只盈盈地望着她笑,那笑容背后要为这个任性又自私的决定所交付的代价也是林傲雪不可能知晓的。

  深陷泥沼的人,想摆脱那腐烂的泥潭,抽身而退,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所以她要去一趟京城,用自己的价值去兑换更多的自由和权益。

  大军回程之时,云烟将林傲雪送到临时驻扎的营地外边,目送林傲雪走回军队,她脸上的笑容缓缓散去。

  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在云烟身后稳稳停住,门帘被人掀开,里面传来一声恭敬的轻唤:

  “云姑娘。”

  云烟又多看了一眼远处的营地,即便极目远眺,也看不见刚刚送走的那个人影。

  她转身上了马车,轻声一叹:

  “回京城。”

  战局初定,林傲雪跟随杨近的军队回到邢北关,关内高层就鄱岩遇袭一事商讨了一整日,北辰隆那日派出大军增援鄱岩之后,又另派了人去检查了蛮族入侵的线路,发现路上的哨所已经全部被拔除。

  蛮族动作很快,悄无声息,显然是有人从关内给蛮族送了消息,让他们得知了哨所换岗的规律,争取了足够的时间。

  北辰隆怒不可遏,军中出了内鬼,这件事不仅不能宣扬,还要尽可能地压制下去,再暗中调查。至于需要耗费多少时间,他一点把握也没有。

  林傲雪在夺回鄱岩的战役中大展神威,杀敌数百,破开城门,功勋卓著,北辰隆最终还是将她提成千户,她也是北境有史以来,第一个从军第一年,便从伍长一路晋升到千户的士兵。

  此后邢北关一直严阵以待,但蛮族没有再来进犯,直到深秋过去,初冬来临,第一场雪铺在邢北关的大地上,将一切染成了银白色,也将过往一年在这片土地上流淌的鲜血悄无声息地掩藏。

  冬日来临,北境将士终于有机会松一口气,北辰隆也和往年一样下令招募新兵,今年战损的士兵比起以往增加好几倍,也让北辰隆焦头烂额,辗转难眠。

  年关将至,从京城传来一道急令,皇帝要求北辰隆派遣将级以上的军官回京述职。

  接到圣旨的那一刻,北辰隆脸色煞白,边关战情每隔一月都会由督军撰写统计并送回京城。

  很显然,今年邢北关的所有战况杨近都已经递交上去,哪怕北辰隆前面打了好几场胜仗,最后也夺回了鄱岩,都不能掩盖鄱岩被夺,永安覆灭一事的罪责。

  皇帝不会过问经过,他只看最后的结果,也绝不许失误。

  北辰隆因此感到极大的压力,他这一次派去京中的人选也要好好斟酌。

  距离年关越近,北辰隆便越愁,纵然是在北境这样苦寒的地方,每逢过年,也是家家户户都喜气洋洋,唯有军中一如既往地萧瑟,校场上士兵操练时呐喊的声音经久不息地回荡。

  天越渐寒冷,士兵们都穿上了厚一些的衣裳,林傲雪从校场下来,抱着银枪搓了搓手,她朝京城的方向看了一眼,距离云烟离开北境,已有一个多月了。

  她不知道云烟去京城之后过得如何,又是否真的能在来年春天回北境来开个小药馆。若真的能如云烟所想的那样,回来就过上平稳安生的日子,林傲雪也觉得不错。

  而她自己,则还有大仇未报,又是一年匆匆过去了,来年她又老了一岁。

  平日里她也不会多想,只是有时候,像这种年节将近的时候,别人举家团圆,就连军营里的士兵们,也有人特意从营外赶来看望,而她孤家寡人,还是会莫名觉得难过。

  她回到自己的营帐,像往常一样点了灯,翻开书册研习兵法,门外却响起陆升粗犷豪放的声音:

  “千户!”

  林傲雪升了千户,陆升也经由争夺鄱岩一战的军功荣升什长,他拿了一壶酒跑进来,笑呵呵地跟举着酒坛子跟林傲雪在林傲雪跟前直接席地坐下:

  “我刚才去了趟集市,路过福云庄,就顺便带了坛酒回来,反正明儿休沐,千户要不喝一杯?”

  林傲雪放下书,见陆升已自顾自地取来两个酒碗,她细心地发现陆升一双眼睛有点泛红,想来刚才去集市的时候被关内年节的氛围触动了心事。

  她口里出乎一口白气,脸上挂了笑,没去戳穿陆升的小心思,只道:

  “行,满上!”

  陆升高高兴兴地给林傲雪倒了酒,两人对坐饮酒,杯酒下肚,陆升与林傲雪聊起了以前家里的事情,他说他有个老婆,还有个两岁大的女儿,双亲都在,每到过年的时候,一家人也热热闹闹的。

  说着说着,他的眼睛便红了,很快淌下泪来,滚烫的眼泪落在酒碗里,将那刚温好的热酒晕得无比苦涩。

  原本该是幸福快乐的一家人,却在去年秋收时节,因为蛮人的入侵,家园被踏平,所有的幸福都变得支离破碎,就像……今年刚覆没的永安镇。

  林傲雪讲碗里的酒灌进喉咙,她沉默着,不知道如何宽慰,她只长声一叹,苦笑一声:

  “十三年前,我也与你一样。”

  没有切身经历过的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这种一刀割在心口,哪怕随着时间的流逝,伤口慢慢愈合长好皮肉,每逢年节之时,都会加倍疼痛的感觉。

  陆升沉默了,良久,他才摇了摇头,一口灌下碗里的酒,待酒咽下,他又含着眼泪哈哈笑了两声,笑着笑着,忽然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这样嚎啕的哭泣更是难上加难。

  林傲雪拍了拍陆升的肩,没再继续宽慰他,情绪释放出来,总比憋在心里好一些。

  这天晚上,陆升喝得酩酊大醉,林傲雪提着他的衣领把他拖回他住的地方,将他扔在床上盖上被子就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北辰隆派了传令兵来,唤林傲雪过去。

  林傲雪昨夜喝了点酒,今日又是休沐,起得迟一些,听闻北辰隆突然传唤,她一头雾水地穿好衣服起来,跟着传令兵一起去了北辰隆的营帐。

  帐子里除了北辰隆外还有两个人,督军杨近和偏将郭文成。

  林傲雪来的时候,北辰隆正和杨近二人商量事情,听见帐外传令兵说林傲雪来了,北辰隆招手让卫兵放林傲雪进来,待林傲雪行了礼,北辰隆便言:

  “傲雪啊,你以前去过京城吧!”

  闻言,林傲雪觉得有些莫名,好端端的北辰隆为什么突然提起京城?她面上不动声色,镇定地回答:

  “是,好多年以前去京城寻亲未果,流落街头,若非偶遇上师,属下可能撑不过那年冬天了。”

  北辰隆点了点头:

  “嗯,往些年的事情是叫人唏嘘,而你现在已经是个千户,就算再去京城,也是风风光光的了。”

  林傲雪骤闻北辰隆说出这话,她愣了愣,抬头看着北辰隆,疑惑道:

  “将军此言何意?”

  北辰隆没有绕弯子,从桌后走过来拍了拍林傲雪的肩膀:

  “京中传旨来让我派人入京述职,我打算派郭文成去,由你随行。”

  林傲雪是今年北境最出色的新兵,而且每一场战争她都完整参与,北辰隆打算培养林傲雪,这一次入京述职也是一个表现的机会,在皇帝看来,林傲雪的出现可以代表北境下层将士的素质,她的职位不高不低,恰好合适。

  在左挑右选之后,他才决定让林傲雪跟随郭文成一起去。

  待北辰隆说完,林傲雪脸上神情颇为震惊,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明白过来,忙单膝跪地,朝北辰隆行礼道:

  “属下必不负将军厚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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