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他决定带她来这里的那一刻,在他心中便已经没有仇恨了,过去的种种,于他来讲或许是永远也法醒过来的噩梦,但是最痛苦的一段时间已经过去,如今有她在他的梦里,他会努力让自己的噩梦变得透明,或许终有一天,他会迎来他的好梦。
只是,梦里要有她,还有他对她的爱。
这里是亡鸟峡最高点,往下便是据说连鸟都会跌死的峡谷,今天的太阳很好,是这个冬日里阳光最晴朗的一天,只不过却已到了日落黄昏的时候。
算来,这个冬天又快过去了,春天也即将到来。
夕阳的余晖照在她沉睡的脸上,美得让这明媚的夕阳也黯淡了,他被一阵阵轻柔走过的风迷了眼,眼睛变得异常酸涩。
他的发,她的发在风中纠缠在了一起,扭成了人世间最难解的结。
她初入江湖遇上的是他,如今陪在她身边的还是他,他实在不能说,这是不是命运对他的格外眷顾。
他继续唤着她:“汐池,你不是要看夕阳吗?我们已经来了,为什么你不肯睁开眼睛看看?”
她的眼眸幽幽地睁开。
世界竟会如此的模糊不清。
应该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吧,不然,天边为何会有那么绚烂的晚霞,不然,为何明明看得见阳光,可阳光却那样的冰凉。
凌汐池声地咧开嘴笑了,眼睛里盛满了晚霞的光,掩盖住了死亡的颜色。
“好美的……晚霞,好……好美的景色,冰冽,真的谢……谢你!”
冰冽抱着她的身体轻轻一颤,他埋头看着她,堂堂的一个大男人,居然对着她肆忌惮的流泪。
“别……别哭。”
凌汐池伸手拭了拭他的眼泪,将目光投向了那深不见底的峡谷,忍不住伸长了脖子,望着峡底说:“你说,峡底……会不会有船呢?他,他是要从这里……这里回家的,为什么我什么都看……不见?”
她努力地睁大了眼睛,可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她想,她真是傻透了,那么深的峡谷,她能看到什么呢?
她开始嘲笑自己,喃喃道:“我糊涂了,渊河的水还没到这里呢,这下面怎么能坐船呢,不过很快了,很快渊河的水就会流到这里,贫瘠的土地啊,将会变成沃土,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冰冽沉默着,他知道他们治理渊河的事情,将渊河的水导入亡鸟峡中,会途经泷日国南阳和心淮两处水源匮乏之地,那两处谷物难长的地方将会变成万顷良田。
正是因为知道了这些,他才会选择放下个人的仇恨,放了他。
亡鸟峡真的很深,两岸高山对峙,崖壁陡峭,层层重岩叠嶂,雄伟险峻而又幽深神秘,站在崖顶往峡谷里看,只能看见浩渺的烟云氤氲缭绕以及层层看不透的茫茫雾气。
此刻,夕阳挂在对面的山峰上,仿佛留恋这个风姿多彩的人间,舍不得离开,努力为这人世间留下最后的风采。
凌汐池的目光紧紧地追随着那即将西沉的落日,轻声问:“冰冽,你看……太阳快落山了,真好……太阳下山了,明天还是…还是照样会从地平线…上升起来,你知道…太阳是从…什…什么时候,开始,开始落山的吗?”
冰冽摇了摇头,他的眼神悲痛。
凌汐池笑了笑,太阳还会升起来,还会继续散发火一样的光芒,可是属于她的太阳却已经下山了,它累了,她也累了,她们都该歇歇了。
她尝试着告诉冰冽一个道理,太阳从升起的那一刻便开始西沉,而人也一样,从生的那一刻开始便在逐渐走向死亡,人也在不停地轮回。
所以,我的朋友啊,不要为了我的死亡而悲伤。
因为人总是会死的嘛。
“汐池……”冰冽突然低低唤了她一声,他埋头凝视着她。
“太阳落山是因为它要休息,它休息一下便会再重新升起来,或许它从未落下过,它只是不想让别人看见它累的样子,所以它才要休息一下,你若想休息了,你就休息吧,等着你休息够了,我便带着你去找他,找你的太阳。”
“傻瓜……要落的太阳,不管找到谁,始终要落的,何必再添一段落日之伤,不如,你陪我看看风景吧,真的,好美的夕阳,美得……让人,忘记了呼吸……”
凌汐池轻笑了两声,开始剧烈地喘息起来,嘴里又有了血腥味,刚才那一番话用去了她所有的力量,她没有力气再说话了,靠在他的胸膛上,闭上了眼睛。
一滴凉凉的眼泪落在了她的脸上,滑进了她的嘴里,很苦,很苦。
她伸出了手,夕阳的光从她的指缝中透出:“虽然好想……好想留住夕阳,可是……它还是从我的指缝间溜走了,你看……冰冽,你看,有一群大雁飞过去了,它们回家了……我也想回家了……”
“嘎,嘎,嘎……”
一阵悲怆的大雁啼声从远方传来。
凌汐池连忙支起了耳朵,仔细聆听:“你听,它们在说……回家……回家,回家看妈妈,我终于,能够两全了……”
灵魂深处好像有什么在颤抖,在挣扎,在呐喊,却一一都伴随着那逐渐失却光芒的天空,归于沉寂,归为尘土,连同她的人,她的心。
她以为她会难过的,当真正要挥手告别的时候,竟会觉得一切都是那样自然。
自然的生,自然的死,自然的可留恋。
只因在此之前,让她留恋的实在是太多。
冰冽一直未说话,直到她说不动的时候,他突然道:“汐池,如果你真的想回家,那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耳旁嗡嗡的,冰冽他在说什么?
凌汐池努力分辨,却仍然分辨不出他到底说了什么,于是她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汐池,汐池……”
他仍是在不停地唤着她,似乎非要听到她的回答。
她已经没有办法回答他,只觉得这世界所有的声音,所有的一切,都如一团烟雾,慢慢地在她脑海中消散,轻飘飘的,逐渐变得透明。
然而,还余下了一丝残留的意识,她还能感觉到冰冽在不停地拍着她的脸,他的声音里有强烈的,能为力的痛楚。
然后,他朝着亡鸟峡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嘶吼声,就像一匹独自站在山崖上的孤狼,贪恋着阳光,畏惧太阳消失后随之而来的黑暗和寒冷,恐惧像潮水一般朝他覆盖,心脏像是被一群嗜血的蚂蚁密密麻麻地啃噬着。
他既疼痛又孤独,既可怜又可悲。
他将目光落回到了她脸上,片刻后,他做了一个决定,将嘴唇附到了她的耳朵边上。
“汐池,我跟你一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