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满是泥土的山间小径颠簸,一辆简陋到她们从没坐过、甚至从没见过的马车,只有两人并肩宽,对面而坐,膝盖能碰到膝盖。褪了色的土黄木板拼凑成车壁,做工粗糙,木板间留出的缝隙甚至有一个手指头粗,十一月的寒风呼啸钻进来,让两个小女孩不得不抓紧身上不算厚的衣衫。但这也比那个暗不见天日、阴冷潮湿的牢狱,比那个除了打骂呵斥还是打骂呵斥的教奴司好多了。马车刚载她们去埋葬着东方明与两位夫人的无名坟前祭拜,现在正在往回走,它将带她们去新的住处、新的人家,新的开始,为此她们心存感激。
狩猎场谋刺一案,一个月前就定了性,主谋之一,太子妃被一根白绫绞杀于东宫殿宇前,其父一族、母一族以及东方明一族束发男丁均被斩首于西市,其余处以流放之刑,女眷没入教奴司。主谋之一的太子,废黜太子之位,永禁北宫,不过太子没有如皇帝所愿,那个怯懦,似乎总是战战兢兢的人,于某个寒冷的夜晚,打翻烛台,让他自己连同整个北宫葬于火海。听到这个消息时,程安,而今是东方永安了,不胜唏嘘。最温和的人,却选择了最激烈的控诉与最惨烈的离开方式。有那么一瞬她期望能看见皇帝听到回禀的神情,会震惊、会难过?会有那么一丝后悔吗?但她知道,更有可能,什么也没有。
皇帝,是一张面具,一尊石像,永远高高在上,它是国家的象征、权力的代名词、人民的仰望,却不是一个父亲,一个友人。皇帝,两个字,包罗万象,其中没有父亲与友人的位子。
东方苏苏垂着头,一言不发,将手绞得发白,东方永安伸手过去握住它们:“别怕,我在。”没有预想中的回嘴“谁稀罕你”,以往总是咋咋呼呼的小女孩怔愣地看着她,红得如兔子眼的眼中再次泛起雾气。在眼泪掉下来之前,她替她抹去,她已经哭得够多了,她们都哭得够多了:“记得母亲说的话吗?我们不死。”
“东方府不灭。”
“东方家的女儿。”
“流血不流泪。”
东方苏苏用力擦过眼角,覆上她的手:“我,你,还有大姐!”一定好好活着!
透过掀起的帘角望向窗外,无垠的天空湛蓝如洗,耳边响起慕云的话:安安,照顾好艳艳与苏苏。程安,那个自由洒脱、天真地期盼再一次幸福的女孩子于那一夜,与两位夫人一同死去了,留下的是东方家的幺女,东方永安。
颠簸得好似没完没了的车终于在到达城门之前停下,另一辆青蓬青帘、简朴低调的车已经在等候。车边一人,三四十的年岁,面颊消瘦,嘴唇刻薄,留一小撮山羊胡须,一脸猴似的精明相,然而细长的眼中却流露出友善。东方永安知道与其面容不同,那恰恰是个宽厚友好的人。身着布衣的雷贺勒停马匹,跳下车立在一边,等她们下车,这位身经百战的羽林军统领好似倏然变成比她们还要年少的孩子,手足无措地望着两位小女孩,嘴唇无声嗫嚅。良久,那嘴皮下藏着的许多话、许多叮嘱化成一句:“好好活着,去吧。”然后目送她们登上等候的马车。
两个小女孩没有挥手,没有道别,只是从车窗探头看着他,直至车辆驶远,再也看不见。
马车没有进城,而是往城郊走了两三里路,穿过一片荒野,波光粼粼好似洒满碎金的大湖出现在眼前。东方永安掀起帘子靠在窗边,一手拉过东方苏苏:“过来看,真漂亮。”一座倒映着蓝天白云、岸边起伏积雪线的碧波大湖。下过雪的天格外晴朗,空气也格外清新,看着水天相接,她的心情明朗起来,也希望东方苏苏连日来紧锁的眉头能稍稍松缓一下。
东方苏苏却不领情,方才还与她手握手姐妹情深,转眼恢复那张冷脸,属于东方府二小姐的倨傲神情回来几分,颇有些厌烦道:“有什么好看,听说那浑身上下什么都没有,只有铜臭的暴发户,宅子就建在湖边,连院子里也有湖,你想看到时看个够。”
马车沿着大湖跑了会儿,钻入一片林子,最后停在粉墙黛瓦的王宅前。上了车,接她们的人便告诉她们,买下她们的人家姓王,城中有宅子,不过她们被安排在城外,清静,对她们来说是个好去处。
过了角门,进入一座偏院,嬷嬷带着几名婢女正在等她们。当日未多言,给她们派了屋子,只叫她们好好歇息。夜里,躺在狭窄的床上,她们才真切感受到人生天翻地覆了。翌日,一个院子的婢女到屋前集中,聆听嬷嬷的每日教诲。这时东方永安才将院子好好打量一番,院子很大,内中亭台楼阁、曲桥流水、绿树假山一应俱全,可以想见整个王宅的规模,只是布置不成章法,有山有水独不显秀,更别提一个韵字,她猜这是商贾之家。很快,买她们的人露面。
嬷嬷训完话,其他婢女散去,唯留她二人,一名小胖子从廊下走来。待看清,东方苏苏讶异:“是你?”他们曾过过招,在对战台上她差点被对方气个半死,这小胖子化成灰她也认得,正是王义。
“两位可算是来了,再不来有人,啊不,我都要急死了。”王义抱拳一揖,“两位受苦了,小生先在这里赔个不是。”
他那形态装起斯文小生实有些滑稽,东方苏苏一阵恶寒,又比武时没少受他言语轻薄,顿时心生警惕:“我们与你无亲无故,你为什么帮我们,该不会是有所图谋?”按照进教奴司的日子,远未轮到她们出来。
“姑娘误会。”
“误会不误会,原不是要紧事。”寄人篱下,没有一来就将主家得罪的道理,东方永安接了东方苏苏的话头道,“公子仗义出手,大恩不言谢。”
王义摆手:“也没什么恩不恩的,不过我这府里缺人而已,不必放在心上,即日起,两位就在府上安顿下。今儿再歇息一日,明日安排活计不迟,我会吩咐他们捡些轻巧,易上手的,不叫两位为难。”
东方苏苏不乐意:“你这是何意?难不成真想将我们当下人使唤,我可不去干那些粗使活!”落差太大,她尚未能适应自己的新身份。
“你们有手有脚怎么干不得活?”
“我们可是……”她想说她们可是东方府的千金,高贵人家的女儿,想起东方府已不在,她们已经没了倚靠,但做下人是万万使不得,于是道,“那你这算行的什么好事,装的什么好人?都是为奴为婢,我们来你家或是去别家有何不同?”
王义笑得随和:“二小姐怕是有什么误会,我一没说行好事,二没说做好人。”他手指院门,“您若不愿意,现在便可回教奴司,另寻高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