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李明珏喊住她,在她疑惑的目光中,拿他那葱白的手指抵唇,“嘘!别出声,过来!”
门外有动静,静下来,她也听到刻意放缓、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突兀的脚步声。东方永安立时戒备,目光掠过周围器物,自然而然衡量起来哪件称手,瞟见剑架上搁置的白玉剑,想起李明珏不是在嘛,而且自己目下名唤程秀,是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大夫,还是不要太生猛得好,于是收起架势,飞快跳上床躲到李明珏身后。
“不会是刺客吧?好可怕,求殿下保护。”
“……”李明珏给她一个“你行”的眼神,伸手摸了白玉剑。
纸糊的门呼啦被踹开,四名黑衣人滚入屋内,二话不说挥刀砍来。他将东方永安推进床内侧,叮嘱:“待着,别乱动。”而后一个翻身跃下去,与黑衣人缠斗在一起。躲过劈向肩头刀,避开滑过腰侧的剑,李明珏手持白玉剑,恣意挥洒,好似手中握着的不是剑而是一支笔,不是在与刺客打斗,而是在绘一幅天地山水图,节奏掌握在自己手里,潇洒中一份从容,飘逸中一份刚煞。东方永安不合时宜地想起那句“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李明珏非女子,腰身柔韧却不逊于女子,一挑一刺、一旋一跃赏心悦目。
她侧躺下,撑着脑袋,欣赏眼前之美,心想若有碗瓜子就更妙了。
可惜,这份惬意未能持续太久,李明珏到底生病中,动作逐渐迟缓,露出力有不济之态,周身罩门显现,这是败象。东方永安敛起看热闹的心思,坐直身体,飞针上手。那几个黑衣人实在没有眼色,以多欺少就罢了,没看见人家病着呢?欺负病人也罢了,没看见她在这儿坐着?在她眼前欺负李明珏,当她死的?
觑准时机,飞针脱手,黑衣人尚未注意,飞针已入脉门。她本是狙击手出身,眼神比别人好使,又跟严先生学了这么久的医,虽说不及杜衡,没学成医道圣手,但对穴位颇感兴趣,比如与飞针相合,打架能省三分力。为着这个原因,她看穴位图格外认真。这不,医武结合的好处,黑衣人不就切身体会到了?
被封住穴位,气力时断时续,黑衣人的动作时而顺畅时而凝滞。察觉这一点,李明珏的剑总是到得十分及时,他们也算配合默契。
那群迟钝的傻蛋终于注意到她,绕过李明珏,向床上扑过来。李明珏抛开其他黑衣人,飞身相救,不在意将自己的后背留给敌人。
当一声,白玉剑挑开黑衣人刀刃,再挽一个剑花,寒光划过对方手腕,血喷涌而出,他挡在她身前,不叫一滴污秽溅上她身。
对于他的爱护,东方永安投桃报李,一枚飞针越过他耳际,直没偷袭而来的黑衣人喉咙。随即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拽住跟前人的手一跃而起,对准另一名举刀砍来的黑衣人下颚猛踹一脚。咔嚓骨头断裂的声音,李明珏只见飘飞的衣袂之后,黑衣人如断线的风筝飞出去,掉落在地即一动不动,竟是被她一脚踢死了。
“你这一脚……”实在出人意表。
安和带着守卫赶来,黑衣人见先机已失,遁出窗户。安和留下两人清理屋内,带着其他人紧追而去。尸首被抬走,地板被擦干净,婢女重新点上熏香,一切复原,好似方才的厮杀根本没有发生过。事既毕,东方永安找个借口溜走,李明珏在背后喊:“今夜多谢程姑娘。”
她微微一笑,没有回头,踏上门槛时,李明珏骤然吐出四字:“东方永安!”
东方永安这才停住,回过身:“殿下糊涂,民女程秀。”
李明珏走过来,将半截狼尾塞给她:“我明白你的顾虑,你放心,我在许州没有遇见任何故人。这个你拿着,我希望它的主人可以公开挂着它的日子不会太远。”他凑到她耳边,“那夜救我的人,我很感激。今夜能与你并肩,我很高兴。”
东方永安耳根一红,拿过狼尾匆匆走了。
翌日在柴房,她得到李明珏关于先前那封信的回音,原来收到她的信后他就派人去查了。控诉她种痘种出人命的男子,并非那户人家的主人,原主人被困在院后的一口枯井中。穷凶极恶之徒趁疫病肆虐,邻里门户紧闭各不相闻之际,鸠占鹊巢,将男女主人捆了丢下枯井,抱着小儿诓骗东方永安,而后上演这一出,意图阻挠治疫,引发乱子。来官署闹事前,他已经抱着小儿在街上哭了一阵,获取了一拨不明真相者的同情,之后便将小儿丢入井中。幸而他们发现得及时,救上来时,小儿尚留一口气。
“大夫们竭力救治,孩子已无性命之忧,你可安心。”
东方永安捏着信纸,目光停在最后一句上,慢慢勾起嘴角:老天有眼,不叫人间多一桩惨案。多三个大难不死之人,少一分不幸,惟愿天道常善如此。
真相已明,她自不用在柴房待着。回到落脚处,严德正在廊上徘徊,眉头紧锁心事重重。严德先生的秉性与他的名字根本不是一回事,东方永安还记得初听此名,脑中出现的是一位不苟言笑的高人形象,认真、严厉,但后来发现那是个极大的误会。她这位命名之父意外的脱线,成日嘻嘻哈哈,很少忧心,一副天塌下来也能安心睡觉的模样。跟在他身边几年,只见他皱过两次眉,一次她道明自己的身份与东方家的遭遇,那时他沉默良久,说:“先生不能为东方家讨回公道,不能为你做更多,但往后这里就是你能可安心长大之地。”一次现在。
平素,他常跟他们没大没小地打闹,东方永安没有听他说过与东方家的往事,也从不把安慰、关怀她的话挂在嘴边。不过她知道,他的疼惜都藏在赞赏的眼神里、宽慰的笑声中,藏在每一次督促学而时习里。他不是严师,推崇寓教于乐,可对她总比对其他孩子多几分急切。若否,以她看书就打呵欠的性子,能将医术学到如此有模有样,简直祖宗显灵。
“更深露重,先生怎不进屋?”
严德闻声抬头,面露惊喜:“回来了?没事了?我正思量怎么向殿下求情,让他先放你出来。”
“叫先生担心,是阿秀的不是。”
严德胡子一吹,瞪起眼:“有什么是不是的,担心事小,回来就好。”
之后,种痘法仍在城中推行,再未出现事故,城中疫情渐渐稳定,严德忧心碗口县家中,便向李明珏请辞。临行,李明珏送出来:“先生大恩,我代全城百姓谢过,日后禀告了陛下,自当论功行赏。”严德摆手:“分内之事,讨个啥子赏?殿下与诸位珍重,小民带徒儿先行一步。”
李明珏朝东方永安拱手:“期待与姑娘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