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永安从大亮一直说到夜幕降临,学塾内点起灯火,院外围观的人们已然散去。因皇后亲临,是以今日女弟子们皆由官差护送,米面照旧,也就不用家眷们多跑一趟来接。
一辆马车在学塾前停下,一见车中下来之人,差役们赶忙上前。车上下来的贵公子免了他们的礼,令他们噤声,自己往院内缓步走去。他停在离粉墙两三丈处,隐在黑暗中,静静望着屋内面女弟子而坐之人:出门时覆在面庞上的乌云已经尽数退去,嘴角含笑,脸色因激动有些红润,随着与女弟子们的一答一辩,神采愈发飞扬。烛火在她眼眸中跳动,熠熠生辉,那眼眸中无有哀怨,仅仅装着无边无际的星辰、天下与缥缈却宏阔的未来;装着她的理想与她最绚烂的梦。
李明珏紧绷的嘴角亦有所缓和,他依然生气,可是看着这样的她,又如何还能再责怪?梦想于他而言不陌生,身在帝王家、被选作继承者,守望天下就是他与生俱来、不可推卸的梦想与责任。这梦想让人痛并快乐着,若重选一次,他依然愿意背负这梦想的重担,因为有梦想的人是幸运的,有梦想的人生,无论面临怎样的黑暗、困难、险阻,始终有一缕光照耀前路。那道照耀着东方永安人生之路、指引着她的光,他,也看得到。他如何不能理解她?如何忍心阻止她,或者掐灭那道光?如果可以,他愿意倾尽全力去帮助她,因为他们虽然殊途,却非不可同归。
他与她不仅是夫妇,所求不仅仅是白首偕老,亦求相互扶持、相互成就、同心同德。理想的道路上有同行者,是最大的幸事。原本他们可以就这么携手共进下去,可现下出了点问题。她为了他们殊途同归的目标,硬要在他们之间插入他人,而他为了他们殊途同归的目标,不希望任何人插在他们之间。明明所求相差不远,却为何陷入此等背道而驰的荒谬境地?
他不赞同,可还是妥协了,此事说来也可笑,他纳妃却是为了满足她的要求。他们二人到底在干什么?做下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到底是为了什么?这几日他仿佛陷在一场光怪陆离的梦里,每一个决定都不是自己的本心,每一个选择都有待商榷,自问,他李明珏从懂事至今还未如此荒唐过。
此刻,看着那灯火曳动处,他乱糟糟的心平复下来,为的就是这个吧?她因激动红润的脸色、她快速翻飞着辩驳的嘴唇、她掷地有声愈发铿锵的言辞,她眼中长盛不衰的希望之光。这样的她正是那个他放在心上、珍而重之的人。那么,再为她护道这一程又何妨?即便多少有些胡闹的意味,就陪着她胡闹吧,他们是夫妇,是彼此的灵魂遗失在这世上的另一半啊。要在世上找到灵魂的另一半谈何容易?
赵木提醒:“时辰快到,不能再拖了。”
李明珏收回目光:“让安和留下,待结束了,好好护送她回宫。回去后,让人将皇后马车会经过的道上清理清理,该撤的撤了,别挂那儿碍眼。传话凤栖宫的丫头们都机灵点,热水烧起来,褥子也该暖上了。还有……”
赵木笑:“陛下放心,皇后娘娘宫里都是最贴心的老人,妥当得很。”
李明珏登车而去。对他来过又离去,东方永安一无所知,仍在滔滔不绝说着,直到香雪提醒时候不早该回宫,女弟子们也该回家了,她方醒悟已到戌时一刻,论得太兴奋以致忘了时辰,不由歉然一笑,下方的女弟子们亦是如梦方醒,轰然而笑。
有人喊道:“今日好是尽兴。”
“正是正是。”
“要不,我们给皇后娘娘行个拜别礼吧。”
东方永安待要阻止,女弟子们已经全部起身,往右跨出课案一步,整衣敛袖,收敛笑容,挺直腰背,一派严肃的学子之风。此情此景,令东方永安心潮汹涌。随着先生唱仪,女弟子们齐刷刷甩开潇洒的广袖,举手齐肩、交握于身前俯首作揖。东方永安热泪盈眶,谁说女子只能囿于后宅,或是懵懂粗鄙、或是妖艳贱己的样子?谁说女子只能俯首伺候、取悦他人?谁说女子不能做学问,无有士人之风?谁说女子无知,不能有浩然正气?她们就是种子长出的新苗!
她起身,许是坐久了有些眼花,香雪紧几步上来扶住她。她定定神,将她推开,取下头上金钗,同样举手于前:“同席请。”
女弟子们列队而出,院中的护卫分做几队,护送他们回家。东方永安吩咐香雪:“明日去官署一趟,今日等久了的护卫们该加钱的加钱,不可糊弄过去。”香雪笑:“替他们谢谢您惦记。”说着伸手过来。东方永安搭上她的手,望了空荡的屋内片刻,喧闹退去、孤寂涌上来,一道涌来的还有抛在脑后却终要面对的事。
这个时辰,花轿已经抬入内宫,两宫内红烛早燃起来了吧?李明珏在做什么?是否噙着他那最温暖的笑,等着他的新人?他会是什么表情,眼中会闪着期盼的光吗?会去哪座宫殿?该会去若仪宫吧?若仪宫原叫舜华宫,昭成帝的瑾妃待过,由皇帝亲自改名,赐“若仪宫”牌匾,以名为宫,很难说不是恩宠荣耀,所以两名新人虽是同时进宫,两宫亦是相同铺设,可若仪宫就是要更热闹些。东方永安去看过一眼,既为皇后不能当真不闻不问,一入宫门便感受到四溢的热气,若非不想风头盖过另一位,只怕就热火朝天了。规制上来说,仍以福泉宫为先,可若仪宫的赏赐不比福泉宫少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