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当皮皮回忆起往事,才体会到这句话的幽默,但在当时,她只觉得墨镜君在戏弄自己,将酒杯一推,头一扭,气乎乎地走了。
两年过去了,皮皮再也没有关心过这件事。只记得那天晚上她吐得厉害,把在酒会吃到的好东西全部吐完不说,还去医院挂了水。后来她将一堆资料交给了卫青檀,次日报纸第四版上发了一条不到三百字的消息,连张图片都没有。新馆座落在南丰路,在C城的西南角,离皮皮家、家麟的大学和报社都沾不到边,所以皮皮也没去看。
直到有一天报社组织全体职工去郊外射击场打靶,大巴路过南丰路,皮皮这才看见了建设中的新馆,不禁在心里“咦”了一声,这不就是王沥川画的那个“土豆”吗?
简直跟餐巾纸上的一模一样,正面是削成平面的玻璃墙,两侧和后面都是“怪石”,各种尖角、各种凸凹——在这遍大街的正方型低矮建筑群中格外醒目。
而且漂亮。皮皮没想到一张草图落成实体会这么好看,竣工以后,它肯定是要印成名信片变成C城标志的节奏哇。
难道真的被盗图了?
拿起手机一查,设计师果然是CGP的王沥川,看来他最终还是参加了竞标。新闻说因为他的设计得到了专家的高度评价,但也导致了工程总造价的攀升。彼时副馆长余子健刚被提拔,想做点大事,于是又四处周旋,说服了两位本地商人捐款,这才凑齐了全部的资金。
皮皮又朝着那“土豆”多看了两眼,就兴致勃勃地打靶去了。这事在她心中没留下太多痕迹。
岂知过了一周,正在上班的皮皮忽然接到一个电话,听声音很陌生:“请问是关皮皮小姐吗?”
“是我,您哪位?”
“我是C城博物馆的馆长助理李海潮。还记得我吗?有一次在海棠会所——”
“记得记得,”皮皮立即想起了那个说话滑溜的胖子,“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
原来新馆快要落成,但也债台高筑。主要原因是一位承诺捐款的富商认捐的款项迟迟不到位。而当时他的“大手笔支持本地公共文化基础设施建设”的新闻都上了各版头条。博物馆派人催了几次,希望捐款能早日到账,遇到各种托辞。捐款毕竟不同于欠债,不好翻脸说狠话,对外还不能张扬,更不能发牢骚,不然一生气真的一分钱不给,前面的功夫都白瞎了。
“这不……就是诈捐么?”皮皮说。
渐渐地她听出了李海潮的用意:希望晚报派名记者去采访这一位富商陆总,但不能说是博物馆的授意,最好这名记者能逼着富商说出到款的具体时间。如果到期没付,就会刊出负面的新闻报道。李海潮说该富商在本地及全国的饮料业都有非常有名望,这种报道对他的产品及声誉绝对是重量级打击。
皮皮倒吸一口凉气,看来做慈善真不是说说而已,博物馆为了钱也是拼了。
既然是这么大一档子事,皮皮又不是正式的记者,觉得自己所能做的,无非是看哪位记者有空,关不关心这个话题,然后帮他联系一下。
不料李海潮说:“我找了卫记者,她不大愿意去:一来她采访过这个人,也采访过他的企业,人家当年非常热情也非常配合,一来二去就成熟人了,利用新闻变向催款这种事她干不来。二来这位陆总做过不少善事,对C城的文化、教育以及医疗都有过捐款,不能因为这一笔钱没到,就说他诈捐,说到底慈善的事还得人家自愿才行……”
皮皮总算明白了:“所以你想到了我?”
——明摆了是得罪人的事儿,卫青檀不能去,得找个小人物当替死鬼。
“是卫记者大力推荐的你,关小姐,能帮个忙吗?”李海潮道,“你甚至都不用提笔,就跟陆总说你听说了这么一件事,有笔捐款没到位,想采访他,让他向公众澄清一下。总不能让新馆停工吧!”
皮皮想着那个快要建成的“土豆”,多多少少跟自己有点关系,何况还白吃了人家一餐,吃人嘴软,还是干点什么吧。于是点点头:“我试试。”
果然,富商之所以是富商一定有过人之处。皮皮给陆总的助手打电话,给公司发邮件,去他的公司堵人,陆总就是不见她。皮皮也不泄气,天天去那家公司报到,被他的一群手下推三阻四以各种理由拖延。前前后后磨了五天的嘴皮,他的助理才终于说,公司的律师在,有问题问他吧。
律师说捐款是陆总做的口头承诺,没什么法律效力。签了捐赠书,也没进行公证。而且他们也不是一分钱没捐,承诺六百万,已经捐了一百万,只是最近金融环境不佳,经营面临着一些困难,暂时拿不出这个钱而已,以后有钱一定会付的。皮皮于是问可否有个大致的时间期限,他摇摇头,表示说不准。
整个谈话没超过五分钟,皮皮就被律师打发出来了,连杯茶都没给喝。出了大门她给李海潮打电话,把情况说了一下,李海潮很沮丧,但也预料到了,叹道:“其实当时捐款的还有另外一位。他承诺的款项第三个月就全部到帐了,而且说过如果钱没有捐齐,还可以找他。”
皮皮一听,差点气歪,一拍大腿吼道:“早说啊!既然他开了这口,找他要钱不就完了!”
“情况是这样的,”李海潮忽然压低了嗓门,“这人特别神秘,当时说话的时候,旁边没别人,就只有我和他在场,听语气是随口说的。他捐的数目本来就比陆总多,跟博物馆的关系也比较深。现在经济大环境不好,我要去找他兑现,他可以立即改口说不记得有这话,那不是当面打脸么?——再说陆总名气那么大,一直说会给,大家心里都抱着希望,要是这位给了,陆总过些时候也给了,大家会说我们贪心,吃了东头吃西头,以后都不肯捐款给我们了,就更麻烦了。”
皮皮觉得这事越搅越深,都是商界顶级高手在play,自己掺和那么多干嘛,于是打起了退堂鼓:“那李助,不好意思,我也只能做这么多了。你总不能让我拿把刀去替你们催款吧!”
“要不,你假装采访这个人,把陆总不肯付钱的事摆一摆,试探一下他的口气?”
“这个……”
“他周末晚上八、九点喜欢在‘联记茶庄’喝茶,但拒绝见任何记者,他的行踪你要假装是自己调查出来的……这事跟我没关系。”
“找到他倒不难,只是人家已经捐了。因为别人不肯捐又去找他捐,他是冤大头吗?我这么白眉赤眼地跑过去,不是明摆地招人讨厌么?”皮皮越来越有一种被人利用的感觉,心里非常不爽。
“为了祖国的文化?为了新馆这个C城最漂亮的建筑早日竣工?”
也不知是哪根筋抽了,最后皮皮还是硬着头皮去了联记茶庄。
到的时候八点刚过,她以为要等一会儿才能遇到那个人,不料他已经坐在那里了。墨镜、高领衫、盖住耳朵的毛线软帽,整张脸没了,戴着无线降噪耳机,耳朵也没了。
那个“祸害”。
李海潮不肯说出他的名字,也不肯说他在哪里办公,只说他经常坐在靠窗的第二张桌子上,那茶庄生意清淡,一向没什么客,那个位置只要他去了,总有。
皮皮想,若是那人没见过,还真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去搭讪。既然见过,打招呼倒方便了。正琢磨着怎么说话,他先开了口:“是你?”
“是啊。我可以坐这里吗?”
他点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她拉过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来。
墨镜君取下耳机,扬起脸,透过黑黑的镜片打量她。
“好久不见。”他的态度倒很熟络,“也来喝茶?”
“嗯……”皮皮觉得嗓子干燥,肠胃也有些不舒服,随手拿起茶单翻看,服务员过来,她点了一杯冻柠茶。
他捏着茶杯,在手里转来转去,看她喝茶的样子。
“还记得吗?那个博物馆新馆——画在餐巾纸上的那个——已经快竣工了。”皮皮开门见山。
“是啊,你也关心这事?”他悠然地说,“想起来了,你当然关心,你喜欢那个建筑师。”
他还记得!皮皮瞪了他一眼:“对,我是喜欢那位建筑师,我还喜欢罗伯特帕丁森。”
“所以你是特地来找我的?”
“我是晚报的实习记者,目前在调查这个项目为何停工以及可能出现的诈捐情况。据我的调查,你是这个项目后期资金的两位主要捐款人之一。”
“怎么,”他的脸色阴了阴,“怀疑我诈捐?”
“不是不是,你的已经到位了,感谢你对本市公共文化做出的巨大贡献。——但另一位还差很多。”
“这不关我的事吧?”
“关你的事。”
“嗯?”
“听说这个设计是你向馆长大力推荐的。大家都喜欢,但觉得造价比较贵,所以很犹豫。于是你提出超过原预算的那部分你愿意捐助一半的款项,馆长又找来陆总答应了另一半,才最后拍了板。两年过去了,这位陆总所承诺的钱,只到账了六分之一。”
墨镜君微微动容:“这不大像是老陆的作风啊。”
“的确不像,因为去年三月份他还给C城大学捐了八百万以他命名的奖学金。捐款的事迹和当年他捐助博物馆一样,上了各大报社版面、电视新闻的头条。还赢得了去年‘本市十大慈善家’的光荣称号。但据我调查,这个八百万也只到账了八十万……”
“……”
“没有这个钱,新馆面临停工,贷款利息也越滚越高……”
“所以李海潮让你来找我?”
“不不不,”皮皮赶紧道,“不是李海潮。是一位关心新馆建设的博物馆退休干部向报社透露的线索,希望通过记者的介入让陆总落实自己的承诺。”
“你找过陆总,他怎么解释?”
“他拒绝见我,说没有时间,让我找他的助理。他的助理既不回我的电话也不回我的邮件,我就去公司找他,助理以各种理由搪塞,有一次终于答应见我,我从上午九点一直等到晚上八点加班的人都走了他也没出现。最后接待我的是公司的律师,我兴冲冲地去,三言两语就被他打发了,连把椅子都没让我坐,一杯水都没请我喝。还说如果我胆敢写什么影响陆总名誉的报道,他会起诉我、起诉报社……”皮皮想起调查这件事遇到的挫折,真是义愤填膺越说越气,墨镜君突然打断她:“十一个小时?”
“什么?”
“从上午九点到晚上八点一共是十一个小时。他居然让你等了十一个小时?”
皮皮看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得,刚才那翻话白说了,这位墨镜君也太能歪楼了。
“我等多久不重要,重要的是新馆……”
“你的时间很宝贵,皮皮,你的时间,非、常、宝、贵。时间就是生命。”
这回轮到皮皮歪楼了:“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就是知道。”他神秘地笑了。
“那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名字不能告诉你,不过我有外号。”
“什么外号?”
“祸害。活了千年的祸害。”他捉狭地笑了。
皮皮两眼望天,站起来收拾东西。
“话没说完呢你就走?”他说。
“你说得很对,时间就是生命,我不能浪费在你这里。”她悻悻地说道。
“喝完这杯茶,皮皮。”他的声音立即柔和了,语气中多了一丝诚意,“请喝完这杯茶。”
她坐下来,喝了一口茶,被酸酸的柠檬味呛得一机灵。
“新馆还差多少钱?”
“五百万。”
“我捐。”
这是皮皮完全没料到的回答,她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捐?为什么?”
“因为你肯为我坐下来,喝完一杯茶。”
“……开什么玩笑呢,我哪有这么重要?”
“重要,皮皮,你很重要,你都不知道你有多重要。”
他们聊了大约两个小时,一些很零散的、不相干的话题。墨镜君从不谈自己,也没有揭开过自己的面目。为了迎合他的好心情,皮皮回答了他很多好奇的问题,包括告诉他自己有个青梅竹马的男朋友叫陶家麟。
直到分手时皮皮仍然觉得墨镜君的话不靠谱。和李海潮的情况一样,现场只有两个人,他仍然可以改口,能约束他的只有心中的道德。
次日下午,皮皮接到了李海潮的电话,告诉她剩下的五百万缺口已经到账了。
“是陆总的钱?”
“不是,是你昨天见的那位朋友。”李海潮的声音里充满了喜悦,“他说被你说服了。关记者,你真能干。”
“是我应该做的。”
“馆长说,为了感谢你的付出,博物馆决定给你一张十年免费的门票。”
“谢谢馆长,我不能要。”
“为什么?你不喜欢文物?”
“不是不喜欢,等新馆建成后,每当路过它时,我想对自己说,我也为它的落成做过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