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
年长者是没法攻略的。你挣不到头一个。早有人为他赴汤蹈火过了,有人爱他百年,还约了下一个百年,有人给他挡过刀,有人陪他坐屋顶摔啤酒瓶发疯一夜。爱呀恨呀,都练成了蒙尘的珠子了。你凭什么叫他爱上你,凭什么叫他再徒劳几十年。*(刷到的,不知出处,求科普)
一
我是个大王,老虎在也是大王的大王,它们管我叫美猴王,不知道哪个成精的从人类那里学来的,说人类管最厉害的猴子都叫美猴王。
它们敢喊的都被打了。
然后它们喊我大王。
名字?名字不重要,我有很多名字,我活了很久了,久到名字多的能写一篇千字小作文,名字这种东西是一种束缚,但也很无所谓,是外在和自我的认证罢了。
我讨厌人类。
没有什么苦衷和难言之隐,我就是讨厌人类,就像有些人类讨厌猴子一样,是小概率但确实发生的事情。
我讨厌人类。
但也没到见了人就杀的地步。
所以那只蜘蛛就是这么拒绝我的追求的,他变成了一个人,除了皮相还有内脏,他将自己彻彻底底地变作了一个人,我看了第一眼他的人相就忍不住揍他,对不起,本能反应。
我喜欢漂亮的妖怪魔物,我活了很久了,熬死了很多东西了,后来我说要创造一个空间隔绝人类的时候,比我活的还久的乌龟且还在躲人的乌龟欣然同意,乌龟盖屋子,我给她保护,乌龟是很罕见的品种,它们一支只剩下它一个,它的族群被捉去砍手脚撑天了。
妖境一开始很空荡,后来别的妖怪来了,就没那么空荡了,有不老实的,就打老实。
妖境的规则很简单,我就是规则。
在妖境之前我有很多名字,后来它们就只喊我大王了。
妖境算是从苦境分裂的接壤的空间,空间界限就是一条短短的线,守线的是蜘蛛,原先不是蜘蛛的,他自己说要去守线,我当时又讨厌他的人相,就同意了。
我还是很喜欢蜘蛛的妖身的,纯白的蜘蛛身躯和黑曜石一样的眼睛,他化作人也好看,是个壮实的汉子,身高八尺,正气凛然。只是我不喜欢人。
蜘蛛不是讨厌猴子什么的,他单纯的害怕老婆,他们那族群,公蜘蛛得道的少,大部分早早就被吃了,我活这么久就见一只公蜘蛛,据他自己说,他膈应自己族群,一出生就得先从自己妈嘴下逃生,小小年纪刚母口逃生就看见正在□□的母蜘蛛把公蜘蛛头咬掉。
他对找伴侣这件事很抵触,我见色起意骚扰他一百多年活活把一只蜘蛛逼成人来拒绝我,是我造孽,但是后来听说他和一个人类成伴侣,我挺膈应的。
蜘蛛说:“大王,她不吃我,她好好哦。”
你家大王我也不吃你,智障。
那个人我也见了,能打,是个道姑,我提的要求就是她弃道,和蜘蛛守着线,不能离开,是个爽快的,答应了,也结了契印,跑回山门又跑回来了,那个女人好穿红衣。我厌弃人类,那女人也不会上赶着触我霉头,只是不过线就算了,偶尔会有新来的妖怪跟我讲露仙和拂衣的恩爱,那女人对蜘蛛很好,小妖怪们说,拂衣大人给露仙大人做了新衣服,拂衣大人给露仙大人打猎……
是我造孽,让蜘蛛变成人,心内愧疚,听闻他过得还行,就还行,连带着对人的忍耐也好了些。后来蜘蛛死了,女人也死了,我不知道谁杀死了他们,蜘蛛那时还傻乎乎地求我在妖境分一块容纳半妖的山头,我答应了,本打算给他们的孩子做礼,我赶到时,蜘蛛死了,按照女人答应我的,她的出不了百里,于是我在百里之内的一处山脚发现她的尸体,还是红衣,热烈艳丽,眉心的蜘蛛契印被挖去了,肚子也被剖开了。
守线不一定要在人类的这边,若我能接纳她进入妖境,她兴许不会死。
半妖是好物,对人对妖都是好物,我一时间不知道谁会对他们下手,蜘蛛很能打,女人也很能打,我不想再发生什么,暂时关了界线,这不是第一次。我要找半妖,找生灵最快的是植物,妖境没什么植物的妖怪,植物是很奇怪的,它们的体系和交流我很难明白,一株牡丹跟我讲只有能化形行走的妖怪才能连接所有植物网,这是废话。
我认识一朵莲花,她创造了契印,也是我知道空间术法最厉害的妖怪,界线就是她做的,可是那朵花把自己搞的疯魔了,还被人封印了,我找不到那朵花。我还知道一个冰雪做的半神的东西,但是被我打傻了。
应当有其他的妖怪可以帮忙,我在第一百年的时候找到那个半妖,是个人形,我一看就不想接纳她了,半妖修道,她有个师兄,跟她娘一样是个天才。上天对生灵是不公平的,造物主大抵更偏爱和自己相貌相近的生物,飞禽走兽开智生灵少则数十年,多则上千年,若非有什么奇遇,大抵到死都不会有什么变化,而人类如红衣女和这个男人,修上百十年就能把千年的蜘蛛打趴下。半妖看她师兄的时候,跟蜘蛛看女人一样。
她是个人,我讨厌人,于是我离开了。
但是露仙洞的封印被打开了,界线就在露仙洞,我又看到那个半妖,不人不妖的样子,她说她要做妖,胡扯,她做不了妖,也做不了人,她这样的我见得多了,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但是她想留下,我也愿意让蜘蛛的女儿留在这里。
她愿意怎样就怎样吧。
左右不过我乐意。
乌龟缩在壳子里瞧我:“那你把闲言碎语的全打落一个阶?”
我看乌龟,乌龟做了缩头乌龟。
二
半妖做了蜘蛛和女人的像,我去看了,十分传神。
“我以为你不记得了。”我说。
半妖说:“记得的,吾第一眼,便是父母的尸身。”
她放不下生死缘分,就做不了妖,舍弃不了本我自由,就做不成人,她迟早要把自己玩死的。
一想到这里就心烦,让她自己玩死自己,不如我先杀了她,免得她日后苦难。
但是她垂下眼的姿态像一朵兰花,像什么都好,只要不像人就好。
左右她惹了祸,我承了去便是。
她像极了我认识的一朵花,昔日豪言壮语,今日旧识疯魔,有妖无情,有妖重情。
我就要走,思及此,问半妖能不能帮我解除一个法阵。
半妖问我是什么法阵,我带她去了,半妖瞧了很久,说要准备。“那是佛法的封印。”半妖说,看了我一眼,“而且从内部很好打破。”
“……”我有握拳的冲动。
半妖看我:“语气说是封印,更像保护。”
我问:“我一拳下去会怎么样?”
半妖说:“能打破封印,只怕内中沉睡那位,会被误伤。”
……我讨厌人类。
我说:“交你了。”
半妖说是,她问我能不能整理了一栋阁楼放书,放人类的书,我允了,她面上有惊,我说:“我讨厌人类,却也还没到是非不分滥杀成性的地步。”
我将那块答应蜘蛛的山头给了孤露。
乌龟问我几时出去。
我说不想去。
乌龟让我滚。
我滚了。
三
我不是苦境本地的妖,刚掉下来的时候是乌龟接住了我,她当时在被追杀,我受了伤,是一朵莲花藏起我们的。
后来发生了很多很多事,莲花跟人跑了。
我讨厌人类。
收拾冰雪做的半神的时候,我被人类诅咒了,他们诅咒我,必须和人类纠缠,除非我愿意接受人类,否则我就会被抽走力量。
我讨厌人类,但是被我牵扯的人类也可怜,我愿意给他们一场梦。
一根毫毛是我最大的容忍了。
“这次不是人,”孤露看我,“吾不确定是什么。”
孤露怨我,我让她救了一朵花,离开的时候她收留的当作家人的一只狐狸被杀了,剥皮拆骨,孤露若是不帮我,她能保住狐狸的,可是她不在。
都是我造孽。
种因得果,我的恶因,以后还会结出更多的恶果。
我得了方位,就要去了,人类的骨头钉在我的肉里,我不去,就会往里钻,我并不觉得痛,但钻太深,我的力量会被抽干净,那就很麻烦了,莲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她还未休息好,否则可以帮我取出来。
但大抵,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人类纠缠不清了。
“……”
再次重申,我讨厌人类。
因为这次的东西还在肚子里。
在一只母猴子肚子里,我在思考要不要让那只猴子炼化了,省的后事。但是那只猴子不愿意,不愿意就不愿意罢,我在山上,周围的猛兽就都跑了,那野猴子不敢往我身边凑,只远远问我来做什么。
我说:“你肚子里那个,是我的情缘。”
“情缘是什么?”
我换了个说法:“我是它的猴大王,它是我的小猴儿。”
野猴子反应过来立刻笑了,往我跟前凑:“大王,您会护着我的孩儿一辈子吗?”
我说:“只要它选择做一只猴子。”
只要它老老实实做一只猴子,天塌下来也有我先撑着,它身上什么佛魔邪力,只要它不做人,修魔修佛我替它应了。
但大概率它不会,我活了上万年,没有见过,也没听说过,人类会放弃做人的。
……
对不起夸口太大,去喝茶的时候听说有个人把自己弄成嗜血族了,我好奇,远远看了一眼,嗯……浑身上下除了鲛绡鲛珠都是人气。
人类自己对人的定义是什么呢?
我对人类的区别是人性,人性太复杂了,而妖与怪会相对单纯一些,但我的标准并不适用于所有标准,我也不能强迫其他生灵接受我的标准。
回去的时候小母猴子凑过来,世间的生灵都是慕强的,无一例外,小母猴子问我要不要吃东西,我把从山下带的东西给它,依着树问它肚子里那个是谁的。
小母猴说不知道,它不小心吃了个果子,就有了孩子。猴群容不下它,把它赶出来了。“要不是遇见大王,我早就死了。”
我成妖以后有过一个孩子,病死的,从那以后,我就不生小猴子了。
我罕见地涌出来一些人类说的母爱,对母猴子说:“你休息吧,我在这里,没什么伤的了你。”
因着母猴子,我对它肚子里的小东西也仁慈了些,我来的时候才三个月,便耐心等着出世、长大、选择。我有耐心的,我对一切非人的都有耐心。
寻常猴子怀孕五六月生产,小母猴快八个月了也没迹象,肚子太大了,会要了命的,偏它糊涂,不肯堕掉,我思量片刻,喂了它几滴血,长了身量,便也好些。
小母猴十分感激,向我求一个名字,我没有理会。
冬天的时候,小母猴生下来一个小崽子,和我想的一样,是个公猴,但是特别漂亮,白色的毛发,汪汪的眼睛。
我是一只坦诚的猴子,我讨厌人类。
我的小郎君真俊。
它长大之后一定更好看。
只要它不做人。
四
它从一开始就知道是要做我的郎君的。
我不明白当初给我下咒的神经病脑子里都是什么,他似乎觉得只要有爱就能驯服我,还非得一定是爱情,人类似乎觉得人的一生只有爱情是最重要的。
虽然孤露保证这个想法一定是儒生提出来的不要找道教的麻烦。
人类啊。
哪怕是人类的一生都不只有爱情的,总有一些超脱于情感的责任和理想,但人类似乎总觉得妖怪是不配有那些崇高的东西的,在他们看来,妖怪只要憧憬人类就足够了。
人类啊,我讨厌人类。
小猴子在我怀里,我想若不是强求的姻缘,亲情血缘说不定会更好,偏偏系在它小手指的红线连在我的小手指上。
当真无趣。
我坐在山上,看太阳和月亮,小猴子捧着花来找我,扑进我怀里,喊着大王大王。
我看看它脆弱的颈椎骨,伸手摸摸它的头发,问它怎么了。
“给大王采的花!”
我接过,编了个花环扔在它头上,小猴子欢欢喜喜地去扑蝴蝶了,翠尾凤蝶,献宝一样捧在我面前,我接过,放飞了那只蝴蝶,问小猴子蝴蝶是飞的时候好看还是一动不动好看。
小猴子笑嘻嘻说:“跟大王一起的时候最好看!”
……
此子将来必有大作为。
我将小猴子揽进怀里,小猴子眨巴眨巴眼睛看我,问我什么是爱。
“世间有许多种爱,”我同它讲,“有不同的形式。”
“那大王爱我吗?”
“这个等你十八岁我再回你。”
小猴子闹腾了一会儿就跑了。
孤露给的卦象是小猴子活不太久,我就随口胡诌了个时间搪塞,小猴子活多久不是重点,我只是来走个形式给钉在身体里的诅咒,小猴子死不死的,其实不重要,只要小猴子不做人,我大可保它长命。
五
拂衣不留人好着红衣,像一团火烧的云霞,除了一个紫玉藤花簪不配首饰,佩剑名为龙泉,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天生武骨,以武入道,斩尽宵小安泰平。
拂衣不留人的道心很纯粹,是对武道的追求,是对天下泰平的向往,那一日她拜别山门,三步一拜十步一叩,山门长阶三千,女剑客跪在师长面前,说:“弟子爱慕精怪,今日舍山门,来日以命偿,求成全!”
师长愤怒叹惋,山门第一的女道子仍然低着脑袋。
女道子的师尊问她:“道心乱了?”
女道子回道:“道心不改,三千大道,唯心而已,妖不为恶,何妨从妖。”
“他日人与妖对立,当如何?”
“分善恶,不分种族。”
女道子的师尊不说话了,她在门规石训下跪了两个月,被她师尊封脉扔下了山,龙泉剑也一起,她爬起来,去奔赴一场见色起意的怜爱,去找一只被占了便宜还可怜兮兮求自己别吃他的蜘蛛,去找剑光与天光外的另一种光。
我一见他,什么大道修仙,什么苦行巅峰都不记得了。
拂衣不留人的心在心口,想要摆脱这个束缚的躯壳,奔到自己的念念去,她大笑着,将人伦天常甩到身后,白马银鞍,流星飒沓。
拂衣不留人想起他怯怯喊她姑娘,被她打趴下也还念着,想他白色的头发和黝黑的眼睛,想他说的妖和人,百年求道,一朝舍道,她不觉得可惜,她看见了比她求道还重要的东西,人世的是与非,与他相比,是可以忽略的。
他说:“汝护人,吾护妖,颇为相似。”
拂衣不留人就想,去他妈的人妖殊途。
离经叛道就一次,不豁出去怎么好意思叫离经叛道。
拂衣不留人跑死了十匹马,到了蜘蛛山下,忽然缓下来,买了好料子的红衫裙,桃木梳子蘸水过头,一头青丝绾做垂云髻,眉心点珍珠钿,掐朵红海棠点唇,路过市集眼珠一转又买了二斤桃子,悠悠上山去了,隔了老远就听见有猴子说话。
那猴子说她不会回来了,人类都是一个样子的,做人有什么好,不如做人从了我……
拂衣不留人果断把桃子扔出去。
白衣白发的人惊喜地看向她,嘴角是笑的,拂衣不留人也就笑了,说:“吾回来了。”
他也就很不好意思地说:“汝回来了。”
猴子啃桃子,流淌的金色熔岩看看拂衣,看看蜘蛛,最后拎着桃子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