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已经离开这座山了,你还有什么要保护的呢?”
“子目中,尽人方为命乎?”
祂走向火焰,讲道:“余宁死而不退也。”
一
“师尊,”少年人跪坐在帘幕外,表示对长者的尊敬,目光有担忧和困惑,“陨星落在山中,可对您有损伤。”
“无,此间余自有处置,子勿忧。”
少年人松了口气,又说:“师尊可需要吾带人——”
无形的压力逼迫他将话吞下去,隔着一道竹帘,视线和杀气剐着他的脖颈,好教少年人想起帘幕后的人的忌讳——永远不要走进山中。
少年人觉得冷,冷的他不住颤抖,少年人又觉得热,热的他直冒汗。
“……是弟子失言。”
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力量霎时消弭。
帘幕后的声音似男似女,似老似少,又好像鸟鸣树晃,帘幕后的影子是跪坐的一个人类的影子,像是女子,但比女子高大,像是男子,又比男子窈窕,像是人类,又生出棱角,像是鬼怪,又有人形。
“山中事,子勿忧。只樵夫不入山即可,汝道民众渴水,现下为旱季,后日就会下雨了。”
“是,师尊。”
那声音缓缓道:“去练刀罢。”
少年人莫有不从,应了是,起身就要走。少年人生得高大,八尺男儿,肩宽脊直,剑眉星目,金发高束,原是已经及冠了,偏生得婴儿幼面,不太……显老。
这只是一个小院子,院中并无植栽,倒两处水洼,一座小屋,帘幕四隔。
些许,那少年人走远后,一旁又走出来一个影子,书生打扮,紫衣玉冠,并手作揖,彬彬有礼:“小子有礼,多谢山主救小子性命。”
帘幕后跪坐的影子没有动作。
书生得不到回答,没有抬头,也没有开口,只维持着行礼的姿态,将尊敬做到极致。
帘幕的声音发出一个声音,道:“子上前,余细端详。”
书生放下手,却不抬头:“小子并无好相貌,恐污了山主之目。”
“小子,坐下。”
书生有些犹疑,恭敬地回是,便跪坐在少年模样的男子坐过的蒲团上,扇风徐徐,院中水波荡荡,是山上引下来的泉水,游鱼几只,似飞鸟在天,天中绿云红霞朵朵,空气中有异样的气味,像是香草又像是皮毛。
帘幕后的影子动作了,似乎要起身,但延展出的黑暗却变得更加宽广,窈窕丰满的人形下是野兽的四肢,三节骨走,生着长长犬类的尾巴,嶙峋的石块一样凸起的背部,头上成对的犄角……书生瞪圆眼睛,放在膝盖上的手握成拳头,肌肉绷紧好似下一个瞬间就会暴起逃出。
“子勿惊。”那声音说,掀开帘幕。
最先出现的是红色的豹子的脚,缠着辛夷木的木头珠子,艳丽的狐狸的尾巴,垂直桂花的芬芳。书生的视线里还有人类的身躯,那女子的半身有蜜一样深色的肌肤,结实的肌肉,隆起的臂肌箍着金色的钏,丰满的□□上是黄玉、珍珠的链子,藤蔓、香草和花朵虔诚地拥护密文刻画的胸腹……
书生不敢抬头。
“子抬起头来。”
“小子不敢冒犯山主。”
“子从天而降,砸了余的洞府,已然是冒犯了。子放心,余救子,便不会再伤子,抬起头,余有问,子照实答便是,若是谎话,余才会怒。”
书生冷汗直流,洇湿紫衫,伤口被汗水浸到,刺痛非常。他深吸一口气,咬着唇抬头看,才没有惊呼失态。
那是人的脸,却只有半张,丰满盈润的唇,俏挺的鼻子,尖尖的两只耳朵,眼部的位置生着平滑但不规则的岫玉,月光一样的发丝隆起尖尖的木头和石头的畸形的一大一小的两只角,虽让惊骇,但并不狰狞。
丰满的唇张开是参差的獠牙,纤长的树枝一样的手臂上是人的手,手上却生长着锋利的铁指甲,隆起的肌肉是力量和压制,柔软的丰满是慈悲和宽怀。
书生颤抖着,却松了口气放下心一样,跪伏在地上:“小子天舞神司,见过山神,先前冒犯,求山神谅解。”
赤豹生着利爪的足慢悠悠踱到书生旁边,花狸的尾巴晃着,山中的神弯着唇笑了,獠牙苍白好似玉脂,山神讲:“此地为苦境西,虞山山脉。子为何境界人士?何处来?因何来?”
天舞神司讲:“小子天舞神司,四魌界慈光之塔人士,因……写书触怒诗意天城和慈光之塔人士,故被囚。而今在此,越狱是为。”
山神点头:“子为神祀者?”
“然也。”
“按理讲,余是不该过问子的行为的,但子将余的洞府砸烂了,又带神光,余好以为是哪位神明来找事,而今问过,是误会,就更不好过问子的事情了,只是子即将余的洞府毁坏殆尽……”
天舞神司讲:“自当好生修缮,至山神满意,小子才会离去。”
山神点头,指尖点点人类的肩膀:“余已留下印记,虞山便无子阻拦,只未得余允许,不可妄出山,子以为如何?”
“小子了然。”
“子可随余来,去看看子造成的毁害。”
“自然,自……”
“怎?”
“小子失礼,见山神伟岸姿态,一时不敢动作,可否求山神少待?”
山神歪歪玉石、月光和血肉做的头颅,红色的木角一大一小,山神笑了,獠牙列列,声音仍是分辨不出年龄物种:“吓得不能动弹就不能动弹,余见过许多如子一般的神祀者。”
说罢,单手抓住动弹不得的天舞神司,扔在铺满桂花的赤豹半身上,神祀者更加不敢乱动,山神就笑他胆小。
“非是小子胆小,”神祀者据理力争,脸上红的要滴血,“是吾界神明从不亲近人类……山神!”
山神奔跑着:“子抓紧了!”
慌乱间,天舞神司只好抱紧神明的人类半身的腰腹,隔着藤蔓、香草和花朵,仍然能感受到那充沛的生命和强大的力量,这是他第一次真真正正触摸到神的身躯,在今日之前,他从未相信过神的存在。
二
一片废墟里放着他的蛋状飞行器,飞行器上有许多划痕和损伤,山神对此坦坦荡荡:“余发觉内中有生灵,便掰开盖子,其中损害,余不负责。”
“即是为救小子性命,当然不怪山神。”
“……子可以不用这样小心翼翼的。”山神说,抓抓头发,“各界神明各有不同,单是苦境神,也有不同,各有所向,余不好拘束他者,子若是有分寸即可,非必要伏低做小。”
外来者闻言,怔愣些许,缓缓而笑,答:“吾便顺应山神之言。”
山神就还是笑,明明獠牙,却倍感亲切。
天舞神司去看那片废墟,一时间不知道是自己命大还是自己命大,把人家的灵水宝地砸成这样还没被追杀,真是他命大,多少年没被捡起来的寡鲜廉耻教人类火烧面,梗着脖子说自己一定会修好的。
在旁边逗松鼠的山神反被他吓到了,安慰他说:“没事没事,大不了余再找一处就是,虞山大的很,子也可为吾再找一处,左右余再养养就是。”
祂是山神,整条山脉最仙灵的所在,有祂在才是灵水宝地。
“只是可惜,余住在此洞府几万年了……”山神十分可惜。
天舞神司惭愧羞愧,握着拳头说:“吾定然让山神满意!”
山神:“……嗯,子开心就好,莫激动。”
山神给了他一只鸟供驱使,是只山雀,圆圆滚滚的好似汤团,甚是可爱。其实除了这只麻雀,山神给的选项里还有暴躁松鼠,毒蝎子,吐着蛇信瞧他的红蛇,天舞神司果断选择了傻乎乎的麻雀。
攀在山神脖子里的红蛇瞧他,似乎在计划怎么吃了他。
山神说洞府被毁掉之后祂就住在那座山腰的院子里,天舞神司就先养伤,养好了再赔罪也可以,这些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还采来三秀芝草。
天舞神司有些怔愣,然后喃喃:“山神和吾界的神……不太一样。”
山神讲:“所有神都是不一样的。”
天舞神司应是,山神踱着步子,院子里有一座木屋,木屋空荡荡,挂着帘子外就没有别的了,地板十分冷硬。
“这是余的弟子盖的。”
“是那位公子?”
“然,余那徒儿,可是万中无一的好料子!”山神有些得意,“将来是有大作为的!”
天舞神司并不反驳,这位山神说不必拘礼,但他仍旧要有分寸,这是他的神教给他的道理。因着这里只是山神与那位男子见面的地方,故而没有泡茶的茶具和别的什么用具,天舞神司生嚼两天药草后,一个下雨的天,那位男子撑着伞来了。
山神并不愿意让徒弟知道天舞神司的存在,将他藏在身后,祂坐着,天舞神司躺着,身形看着也就像一个人了。
“师尊。”男子跪坐在帘幕外,屋檐下,油纸伞立在一旁。
但是立刻,他就发现不对,他太熟悉这座屋子了,灰尘不对,蒲团的位置不对,帘子的高度不对。
“怎?”
男子沉吟,问道:“今日下雨,解旱,镇中人打算丰收之后祭祀,可还是如常?”
“子做打量即可。”山神说,“只是不可铺张。”
“吾明白。师尊可有什么需要的吗?”
山神回过头,没有瞳孔的视线走过天舞神司,回头对男子讲:“余前些时日修炼,不慎自毁洞府,须在此住,子带些生活用具来。”
男子松了口气,一些不寻常找到了原因。
“嗯?”
“嗯、吾、吾只是想问师尊除了一些日常的,还有别的什么吗?”
山神回头。
天舞神司比划唇语。
“一些做衣服的布料和……书籍,还有丹炉药壶……”
不待山神讲完,男子已然起身,十分紧张:“师尊可是受伤?”
“否,否,余,余要炼药。”
男子长长舒了口气,跪坐下,致歉:“弟子鲁莽,师尊降罪。”
“子忧心余,并无罪。今日来做何?”
“弟子除却祭祀一事,还有一事,是弟子内元——”
“怎么?”山神猛地站起,“子有何不对?内元出何差错?”
男子急忙答:“否否,吾并无不对,只是按师尊所讲该至下一阶,故来求教。”
这对师徒,绝配。天舞神司一动不动。
“唔,嗯。”山神伏坐下,“先练一遍罢。”
男子应是,起了身,执伞如刀,身影轻,点青荡波,气势重,破空铮鸣,身法妙极,刀意妙极,尽无杀意,却锋芒冷冽。
走过一遍,山神颔首:“妙极,子如今能为,余很是欢喜。”
男子脸上还有动作后的晕红,婴儿肥的脸颊少了严肃,就是是惊喜,葡萄一样的眼睛亮亮的,赫然道:“都是师尊教的好。”
山神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是子天赋根骨好。”
天舞神司:吾再说一遍,这对师徒,绝配。
山神道:“此间变化很正常,子应当停下进阶,回头去练习基础,一个月后再来余这里比划,余再思量子之近况。”
“弟子明了。”
山神和山神的弟子又谈了山下的民生,如何如何后,男子等雨停了就离开了。
天舞神司爬起来,很好奇:“山神收徒,是那位公子……”
“彼乃余之神祀者。”
“嗯?”天舞神司瞪圆眼睛,神祀者是与神最接近的人,那男子的行为与言谈便也就不奇怪了,只是很少见收神祀者为徒的神明,他原以为是神明给自己找的……玩物,却是他小人之心了,想来应是两境界习俗不同,他先入为主万不可取。
“子是外境之人,不知苦境习俗,余是此地神明,也不懂子界习俗。”山神十分坦然,“余曾经历过一些事情,后来便不要神祀者做祭祀了,收做徒弟,反倒更自得。”
天舞神司很自觉没有问什么事。
山神看他,道:“人类,还能有什么事呢。”
人类,人类能做的事情有最好的也有最恶的,山神旁边的人类想到什么,更加不说话了,山神晃晃尾巴,似乎在叹息,道:“子好好修养罢,即在余山中,好好清净!”
祂是神,哪怕不是他的神,祂也是神,是天地生出来的神,不是人造出来的神。
“您……”人类斟酌用词,“是女神吗?”
正在水坑边趴着看鱼的山神闻言一怔,看看自己,也不是很确定,回答说:“先天神是没有性别和固定的法相的,但是余喜欢女相。”
在记录的人类挺好奇的,拿着自制的炭笔和竹简,奋笔疾书:“吾所知大部分是男神,是后天的吗?”
“也不是吧,余所知道的,是天地间第一位神明是女神,苦境的第一位神明是女神。”山神加上固定,“所有的生物都是先有雌性再有雄性,雌性拥有着繁衍与创造生命的力量,大家都很喜欢自己的女相,除了武神,武神的职责是战斗和拥护,这样就要求雄性的体态和力量,更好地去恐吓敌人,但也有女武神男武神,男神女神,大家并不在意,今日做女相明日做男相,并没有什么关系,直到人类被创造了。”
人类愣住了。
山神继续去看鱼,月光一样的发丝从香草和藤蔓中漏下,在水中被鱼儿亲吻着。
“人类是最有灵性、最被偏爱的种族,人类的进化让神欢喜,人类的衰老和成长也让神唏嘘。余依稀记得,当时人类并不能掌握武器,尊奉生育的雌性,将她们称为女神的化身,后来,当雄性发现能用棍棒威胁雌性强迫她们生育后,雌性就变得很奇怪了。”
神明似乎在困惑:“明明雌性也能够战斗、狩猎、学习,甚至拥有雄性做不到的生育,但雄性却不给予雌性证明的机会就说雌性比不上雄性。”
山神说:“余喜欢女相,女相比男相更灵活、稳重、创造能力也更多,但是人类常常因为神是女相就小瞧女神、甚至轻蔑,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家就更多男相了,余喜欢女相,不喜欢为人类改变。”
“但是人类……”山神嘟嘟囔囔,人类听不清楚,山神猛地停住,直起身子,让人类进屋子去,藏好自己。
人类在帘幕后,听见叩门声,脚步声,人类的嬉笑,马的嘶鸣,人类的尖叫,青色巨蟒自水下而出,卷了那声音到水下,翻腾过就是寂静。
人类啊……人类忍不住叹息,人类就是极善与极恶啊。
山神的弟子匆匆来迟,带进来一片血污,在墙上立着的野猫舔着爪子,水中的蟒蛇吐出蛇信,蜘蛛在墙上织网,毒草含苞欲放。
“师尊,”男子对非人的山神跪下,“弟子大意,让人打扰师尊清修,还请师尊责罚。”
“无碍,并无大事”山神讲,半张面容看不出什么,“嗯?子受伤了?”
男子看手臂上的伤口,急忙放到身后,说无事。
山神踱步过去,手上出现一束枝条,长着长长尖尖的叶子,山神递给男子:“子回去碾碎敷在创口即可。”
“多谢师尊。”男子欲言又止。
“起来讲吧。”
男子起身,似乎是畏惧又似乎是犹豫,好一会儿,才说:“是山下人……师尊能不能饶过他们?”
“告诉彼,余需要祭品来平息怒火。”
男子欲言又止,最后应是。山神似乎叹息:“罗喉,余为山主,便是此山主人,彼入我舍,彼窃我财,余惩治恶者,何不对?余教导子莫做恶、纵恶,子抛脑后耶?”
“弟子非是此意,而是想自己去查何人教唆,镇中村落,恐会推出一无辜之人……”
“哎,此间是余误会,余向子道歉,子如此想,余甚欣慰。子去罢。”
“然。”
男子离开,这是天舞神司第一次知道男子的名字,“煞星罗喉,您的弟子……”天舞神司欲言又止,“怕是一波三折。”
“彼之命运,自有彼法。”山神往外走,长长叹息,天舞神司走出院子看,是一头死去的马,罗喉拉东西上山的马,是一匹好马,赤血鬃毛,双目有神,被罗喉送与山神开心,山神就养在院子外。
想来也知道是那些贼子怕马鸣惊扰院中,竟也狠下心杀了好马。
“无妄之灾,无妄之灾。”山神叹息。
天舞神司看山神跪伏在血泊中,念着死亡的祝颂。
后来罗喉果真提着一老人的头颅来见山神,直接扔水里喂了蛇,山神与他谈论祭祀和武艺修炼,罗喉表示一一记下,尊敬而恭顺。
山神目送祂的神祀者离开,长长地叹息道:“彼还差一把刀。”
天舞神司不明白:“山神不想留下此子吗?”
“没必要,”山神叹息,不知道在叹息什么,“没必要。”
天舞神司不明白,苦境的神比四魌界的神更加温和公正,这是他不了解的。
三
山神的祭典前一天,天舞神司特意向山神请示下山去观礼,山神也就让他去,只是要伪装好自己,风度翩翩的书生转身变作老人家,眉须尽白,弯腰拱背,朝山神挤眉弄眼,山神被他逗乐了,扔给他一袋金子让他去玩。
完全忘记还有“钱”这种东西的天舞神司红着脸没有推辞。
山神更开心了,狐狸尾巴晃得好像旗帜,大手一揽,毫无反抗能力的人类就被抱了满怀,人类惊呼一声,急忙环住山神的脖子,草叶是软的,神明的胸膛也是软的,香草是芬芳的,神明的气息也是芬芳的。
天舞神司瞪圆了珠子一样的眼睛,受惊好像一只仓鼠,除了抱着这个神,除了依偎在这个神的怀里,什么都不知道了。这臂膀是有力得,稳稳地托着他,这四足是有力得,奔跑如疾风,这胸膛是热的,血液好似阳光般温暖。
他在祂怀中,好似女子依偎情郎。
这是世俗礼法从未体验过的,这是世俗礼法所不容的,但他从来都是离经叛道之人,他爱慕这样的力量,爱慕拥有这样的力量的神明,他还不够离经叛道,人类偷偷望着神明丰满的唇、刀削斧凿的颌骨。
他还不敢肖想这样的情人。
他还不敢把神明拉下神坛,还不敢教神明思绪繁杂,还不敢……
他还不够离经叛道。
人类在神明怀里,异界的神祀者在异境的神明臂膀内,肮脏污秽的心思百转千回,阴暗卑劣的目光在神明的锁骨上游走,下流的、不可言说的欲望沸腾不息。
但是人类闭上眼,没有去诱惑赤子一样的山神。
人类是极善极恶的。
山神将人类放在没有人的山脚处,讲祭祀后会回来这里接他,天舞神司脸上还有未散去的羞怯,但目光明亮,点头表示知道了。
山神奔回山中,残阳如血,日光昏暗,山神臂上的金子做的钏环明亮闪烁,好似一颗不熄灭的火种。
山雀落在天舞神司肩膀,啾啾啾叫着,天舞神司笑问往哪边走,山雀啾啾啾,往左手边飞,那个方向,有灯火。
兴许是有山神的庇护,虞山附近的田地经常是丰收的,土壤肥沃,而且祭司有着绝对的武力威胁和对神的崇敬,绝不允许当地人为了生存就对神明有半点不敬。
祭司只有一人,祭祀所有行为都要服从祭司的安排,天舞神司听着人们对祭司的感激和嫉妒,忽然觉得,苦境的人和四魌界的人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他小口饮酒,若不是祭祀才会摆上来的丰收酒他是不会饮的,他的伤还没有好,他也不会用神源修复自己,他还不够了解苦境和苦境的人,山神是不屑于在凡俗面前伪装的,他能信任神明,却不能信任人类。
忽然冲出来一个汉子让闲言碎语闭嘴,推攘间打破天舞神司的酒盏,等慌乱结束,一个书生打扮的少年人朝他躬身:“兄长冲撞老者,望老者见谅。”
天舞神司微微笑,很是慈眉善目:“哎呀,少年意气,不用挂怀不用挂怀,老人家是个行者,想记一下苦境各地的风俗,虞山的祭祀可是一绝。”
少年人似乎有些骄傲,道是自然。
天舞神司微微笑,住了一晚,第二日卯时就有走动的声音了,天舞神司打开窗户,路上行人匆匆,往镇南的祭台去。他收拾了一阵,也去了。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是穿着大红裙摆何靛青衣衫的男子,戴着女面,发梳成少女的发髻,身形伟岸不做忸怩,一手握着时令的龙胆桔梗木槿和桂花,身上挂着藤蔓和香草,在高出地面的石头圆祭台上,八根石柱,祭台上刻画着的是依偎的豹子的山女,祭台下辛夷车轮悠悠荡荡,拉车的是一只红色的豹子,车上立着绣满鲜花和果实的旗帜。
女子打扮的男子在木板上起舞吟唱,声音是不做伪的浑厚与坦荡,身形也并不故作婀娜,举手投足尽是英武和灵活,不像女子也不像印象里的男子。
昨日见过的汉子击鼓作喝,一个女孩儿给天舞神司一枝枫叶,天舞神司这才发现本地人手里都拿着代表丰收、时令何祝福的东西,他两手空空,这还是女孩儿从路旁捡的予他的,天舞神司低头表示谢意,便学着周围人作祈祷状。
他也是神祀者,他感受的到,人们的信仰,与神的庇护,是温暖的,何四魌界冰冷、不屑一顾的神是不一样的。
山中鸟飞,纷纷作鸣,回应人类的歌声,曲调相同,有鸟作人声,唱着: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人们是站着的,闭上眼回应着: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祭司一跃而下,身形好似奔赴情爱的求爱者,也像是奔赴天空的鸟,奔赴海的鱼。有乐者作琴,琴声悠扬。赤豹拉着木板车,车轮辘辘,朝山中的方向,迷雾起,身影淡,祭司的歌声何身影渐渐消弭。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这是遮挡这些人的迷雾,在雾中,高大的山神欢欣地将自己的神祀者放在肩头,祂那样巍峨,那样宽阔,祭司抱着神的头颅,亲昵地将手中的花束插在山神月光一样的发丝中。
山神欢喜地抱着祭司转身,整个虞山都弥漫起了雾气。
祭司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转过头,异界的另一个神的神祀者与祭司对上视线,粘稠的嫉妒叫年轻人心下一惊。
“怎么了?”山神问年轻人。
年轻人又感受不到那种视线了,犹豫一下,摇摇头,有些郝然,道:“师尊,吾不是个孩子了。”
山神托着年轻人的身子,道:“余讲过,只有今日,不要讲究那些。”
“……”年轻人透过面具看山神,看不到眼睛,也就无从分辨这位他信奉的神是什么神情,“山魁。”他喊。
山神挑唇,回应:“罗喉。”将他放下,“走吧,陪余看看虞山吧。”
年轻人有些怜惜与难过,说:“山魁,何必困守此地?”
山神道:“余是此地山主,不在此地,该去何方?”
年轻人还想说什么,被神明打断了,神明说,走吧。
四
虞山有些地方天舞神司是不被准许进入的,山中有些地方弥漫着不散的大雾,他是不被允许靠近那些雾气的。那是他没有在四魌界见过的水雾,那水雾里好似藏着一双一双的眼睛,教他心惊。
“子未见过吗?”山神也有些吃惊。
“未曾。”天舞神司回。
“哦,那也无妨,只是不要靠近就好,彼……”山神说的含糊,“不喜欢人类。”
“那是什么?”天舞神司问。
“余……”山神思考片刻,很认真地同异界的神祀者讲,“那是子不该知道的东西。”
山神问他自己的洞府如何了,天舞神司不回答,反问是不是洞府建好了他就要离开了,山神很是理所当然:“不然呢?”
人类的手收紧几分,看山神,有些渴求和祈祷:“吾……吾不能做您的神祀者吗?”
“余有彼,子亦有子所向往。”
“吾并不向往那样冰冷的神,”人类向前一步,“吾更向往您这样有人性的神——”
什么扼住他的脖子,没有人类的瞳孔,但山神是愤怒的,牙齿是磋磨的,脸是绷紧的,祂发出狂风的声音。
“不可辱!”
不可辱!
山神愤怒了,天空阴郁,沉闷雷云烁烁作响,风卷着山神的愤怒吹红人类的脸颊。
山神那样的愤怒,人类昏迷前想不明白自己是哪里说错了,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
人类醒来的时候,红色的蛇已经伸出了獠牙,人类冷冷看苍白毒牙下流的翠绿毒液,冷冷的,很镇静,红色的蛇却好似不是在面对那个温驯无力的人类。
红色的蛇往后退。
山神大人!山神大人!
红色的蛇有翠绿的眼睛。
山神大人!这个人类不可——
人类捏住蛇的七寸,蛇尾缠上那条玉一样的只握笔的手臂,拍打着、绞紧着,人类任由毒蛇这么做着,捏着红蛇的三角头颅,强迫蛇露出毒牙。
咔!
蛇的身体抽搐着放松力气,毒牙划过人类的手背,留下一道红痕,很快,红痕变成了黑色,人类半垂着眼睛,看黑色的流动的线,躺回石台上,并不扯下不再动作的蛇,闭上了眼睛,掩住冰冷和厌倦。
祂在生什么气呢?人类想,祂为什么会生气呢?是我僭越了吗?嗯,祂是山神,和祂的神祀者认识那么久,我忽然说要取代祂觉得冒犯很正常。
算了,来日方长,他又不是什么凡俗,等这个神祀者故去,他再提起,祂就不会拒绝了。
反正……山神是和善的不滥杀的神,和四魌界的神是不一样的,他还没死,就不会死。
人类有恃无恐,甚至笑了起来。
再次睁开眼,山神果然在一旁,山神见他醒了,小心将他扶起,揽进自己怀里,竹叶做的杯子抵到人类唇边,温热的泉水抚慰喉咙像山神的怀抱抚慰人类的灵魂,山神抱着人类,半兽的身躯为人类取暖。
“抱歉,”山神说,“余留子一个在这里,险些遭难。”
蛇不见了,脖子上多了包扎,人类哑着声音回话:“是吾冒犯您——咳咳咳!”
“别乱动,”山神讲,“余差点掐断子的颈骨,子莫乱动。”
祂真是温柔的神明,会像一个卑劣的人类道歉,人类依偎着神明的高热的身躯,想起了冰冷的牢笼,想起了被遗弃的冷漠,他的眼中流出了眼泪。
山神觉得这个人类是被自己吓到了,心内更是歉疚,宽大的、温热的手轻轻拍人类的背部,并不阻止也并不出言安慰,山神抱着人类,视线投向山洞外的天空。而人类,呜咽的人类在山神的怀中,露出一个得逞的笑。
这就是苦境的神,异界的神祀者渴望着。
好一阵子,山神松开人类,说:“余的徒儿来了,子且呆在此处。”
人类问山神还会不会回来。
山神说:“余会保护子的,子不是余的神祀者,但余不会强制驱逐子的,子莫忧心。”
这是很宽宏的保证了,贪得无厌的人类试图说服自己。
“师尊。”年轻人微微皱着眉,“无恙否?”
“余无事。”山神沉吟,“有些不开心的事情,一时气过头了。”
罗喉松了口气,隔着帘幕,道:“弟子想外出闯荡一番,但又不知往何处去。”
山神很开心,微微笑:“出去看看是好事。”
“是,师尊讲弟子久无进展是因为困心,吾不该困守此地,应当破俗窥新,弟子思索良久,师尊所言甚是,便想向师尊请辞,再商量祭祀如何,方向如何。”
“祭祀一事就扔掉吧,那破规矩本就是人类定下的,余不想办很久了。”
罗喉张了张嘴想说那不是什么破规矩,但还是咽下去了,养大他的神明不明白人类的祭祀和信仰是怎么回事,天生地养的神明不需要人类的供奉,可他所知道的就是如果人类不恐惧和信奉一个神,就一定会毁灭这个神。
人类是卑劣的存在。
但是祂没必要忧心这样的事情。
“吾有一个义弟,吾想拜托他来替吾转交给师尊的信,可否?”
“可。”山神不以为然,甩着尾巴,“又不是什么大事。”
罗喉松了口气,询问自己该往哪里去,山神说:“子可自己决定,余并不想子围绕着这座山和山下的人类虚度一生。”
“在师尊身旁并不是虚度一生。”
“在余看来,子的天赋不是浪费在神祀者的身份上的,罗喉,余并不是说子的心情是浪费,是说子放弃作神祀者可以更大限度发挥子的天赋,子在武学上的天赋是几百年几千年才会出现一个人类,浪费子祭祀上,太可惜了。”
“吾爱好和平,不好征战。”
山神说:“强大一点总是好的。”
鸡同鸭讲,一个想让对方作展翅雄鹰称霸一方,一个想守着和平安稳度日,互相想说服对方结果都要迂回作战的。
罗喉咽下反驳,回答:“保护自己足矣。”
两师徒一时无言。
山神很无奈,心说这真是我养大的人类,和我一样一样的。
“罗喉,”山神掀开帘子,“过来,余想好好看看子。”
人类闻言,起身,身躯矫健,伟岸英武,缓步但没有迟疑走到山神前,仰着头看山神眼部的岫玉遮挡。山神伸出宽大的手,一只手就可以捂住人类的脸,祂轻柔地抚摸人类的脸颊,很是感慨。
“子长大了啊。”
“是的,”罗喉顺从地闭上眼,贴上山神的掌心,“吾长大了,也会衰老、死去,师尊,人类就是短暂的生物。”
山神像是触摸到了什么怪物一样猛地收回手。
罗喉仍然是温顺的,他说:“您应当去寻找那些长生,而非蜉蝣。”
山神的兽足向后退了半步。
他是人类,是神祀者,是人类和神明的桥梁,是人类的同族,是神明的捍卫者,所以他应当向他的母亲、祖母、任何一位先祖一样,劝导神明放弃人类。
这是他受到的教育,他受到的教育就是人类会伤害神明,人类的短暂会让山神的漫长变得难以忍受,人类的贪婪会扭曲山神对自我的认知,人类的文化会影响山神的判断,人类就像寄生在山神身上的毒虫和菟丝子。
“子……”山神有些犹豫,“余……”
罗喉好像没听到山神的犹豫,换了个话题:“您说过等吾长大就送吾一把刀的。”
山神:“……啊?啊。啊……是、是的。”
罗喉:“您不会忘了吧?”
山神:“……怎、怎么会……”
罗喉踮起脚,盯着那片光滑的岫玉:“师尊不会忘了吧?”
山神转过头:“没、没忘。”
罗喉没忍住,笑出声了,说:“师尊肯定忘了。”
“余没忘!”山神很心虚,梗着脖子。
于是人类更快活了,山神抿着唇,气呼呼去捏人类的脸,语气还很困惑:“明明还是小时候的脸蛋,怎么这么快就长大了啊?”
山神经常这么没分寸,罗喉也就不反抗,只是有些不好意思,缓声说:“吾是人类啊。”
山神还是不明白,也不满意他的回答,命令道:“不准长那么快!”
人类很无奈:“师尊,吾是人类啊。”
山神抚摸人类的婴儿肥的脸,金色的发丝,金色的眼睛,这个人类是祂喜欢的样貌和颜色,修炼之后可能会掺杂一些红色,但也是祂喜欢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