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2 / 2)

“子为何是人类呢?”山神不明白。

而人类在祂手中,温顺地垂下眉眼。

天舞神司知道自己不太对劲,废话,把你关小黑屋十几年没人搭理你也不对劲。他迫不及待地想将所有的恶意宣泄在拯救他的神明身上,他怨恨着四魌界,怨恨着山神为什么没有出现在四魌界。

但是……这不是祂的错,他的道德一遍又一遍提醒着他,天舞神司想自己应当死在那座牢狱内,应该在到达苦境的时候就摔死,山神是那样光辉,他着迷于那样的光辉,怎么又想想那样的光辉熄灭呢?

他想渎神。

人类想,这为什么是不可以的呢?我是得道的,我比那些凡俗都要长寿,我比那些凡俗都要博学,我比任何都更般配祂。

般配,天舞神司喜欢这个定义。

“天舞神司。”古老的不知道年岁的神唤他的名字。

坐在石头上思考的人类回头,微笑毫无瑕疵,喊着山神,从石头上起来,宽大的衣衫裹住消瘦的身躯,好似一朵就要被吹散的紫云,人类的身形微微晃动,很快就被揽进坚实的臂膀。

这个人类是消瘦的,有着伤口的,那些愈合的疤痕让这个人类看上去可怜又无辜,他也很轻,和罗喉的健壮是完全不一样的,山神从未见过这样的神祀者,他的神似乎就不庇护信徒,异界的神是冰冷的,叵测的。

天舞神司就在崩溃的边缘了。

山神托着他的腰,问:“不在洞府待着,来这里……”话语戛然而止。

天舞神司欢喜地给山神看手中的花,是一朵洁白的野百合,嫩绿的枝叶,人类欢喜地举到神明面前,两只眼睛亮亮的。

“子在何处摘下的?”山神问,下颌绷紧。

天舞神司说:“在山崖那里。”

山神抿唇,横抱起人类,人类则很茫然,问神明是不是不喜欢。

山神思索,道:“子不必冒着危险找任何祭品,余是山主,并不缺什么,即答应子不赶子走,就不会那么做,子……应当照顾自己。”

人类的脸颊升腾起酒醉的酡红。

山神将人类带到洞府,抽走那支野百合,道:“洞府内没有水,余取些来。”

人类笑着看山神离开,转瞬神情就阴郁了,山神并不开心,也不喜欢那朵花,山神不用人类的食物也不用人类的布料,山神不需要人类。

山神在悬崖边找到断掉的枝茎,野百合的枝茎已经萎靡了,山神急忙将花朵接回茎上,掌下翠绿的神力运出,花接回去却也很快萎顿了。

“一误百年啊!”山神叹息,一手作刀,划破手腕,翠绿的血液流出,滴在野百合上,花朵开合,枝叶攀爬,似乎抓住了能活下去的力量。

山神任由那朵花缠上自己,根须也爬出来,往伤口里扎,山神削下自己一片肉,给野百合作土,抓紧乱爬的根,兽足飞快,往深山去,往白雾中去,再出来的时候就只有山神了,手臂光洁。

仿若无事发生。

山神回到洞府的时候人类正在惊梦,山神抱起人类,轻轻拍抚,人类的唇齿间流出许多名字,山神并不在意,只是低低叹息,收紧手臂。

罗喉离开的时候并没有收到山神赠予的刀,他的义弟君凤卿就替他为山神转寄信件,山神隔着帘幕听人类讲话,讲完人类就很自觉地离开了,山神也并不回信。

罗喉叮嘱过君凤卿,不要做多余的事情,他这位弟弟也是有分寸的,绝不多问。

如此几次山神也终于发现不对了,喊住要起身的君凤卿,君凤卿很明显有着震惊,跪坐下,问什么事。

“告诉罗喉……”山神的声音像泉水击打卵石,“余……算了,子且去。”

君凤卿莫敢不从,回信的时候在信中写了这件事,还写了虞山最近有人出没。

罗喉的回信隔了半个月,带着一捧沙子,他这样回:不必理会,山神不会让人类活着出来。

君凤卿是和罗喉一样出生在虞山下的,这位义兄对山神的维护是他知晓的,他也就不再多言。

山神砍下了自己的左手、木角,去炼了一把刀,山神说,那把刀叫计都,是一把阔刃大刀,山神摘下自己的臂钏、掰碎眼部的岫玉作装饰,焚烧了兽足上的辛夷木和尾巴上的桂花作炼炉,截下月光一样的发丝编织护布。

天舞神司要疯掉了。

山神挥舞着对人类来讲略显巨大的阔刃刀,舞舞生风,刀身有着黑木角的光泽,山神十分欢喜,单臂将计都刀抛向半空,惊雷作磋磨,这是一把好刀,锋利的刀,能破开神的躯壳,能斩开所有凡俗。

山神用自己开锋的时候天舞神司忍不下去了,冲上前问山神是在做什么。

山神很坦荡地回答:“作兵器。”

“什么兵器值得您如此——如此——”天舞神司不敢碰山神不再流出翠绿血液的创口,眼中反而积蓄起眼泪。

“子莫哭,余还会恢复的。”山神这样保证,“余本就是先有无形再有有形,手臂过上一阵子就会长出的。”

天舞神司还是哭:“您、您就不痛吗?”

山神讲:“余不痛。”

天舞神司的眼泪一下噎回去了。

山神说:“余并没有你们人类的血肉神经,也不是武神那种好战的神,神的痛更像是一种虚幻的存在,只有当余认同这种伤口并认为伤害会带来疼痛的的时候,余才会痛。”

天舞神司傻傻落泪。

“子不要这样,余只是力量的集合体,并不是血肉之躯,余不认为自己会被伤害的时候,就不会受到伤害。余生于天地,长于天地,天地不伤,余便不灭,子不必忧心,现今苦境并无能伤害余的存在。”

天舞神司松了一口气,似乎是放下什么,便又试探着开口:“吾能向您讨要一片岫玉吗?”

山神思量,放下刀,抬手掰了一片枫色的岫玉岩给人类,说:“子莫再哭了。”

他像什么呢?像不像自己说过的,媚骨花?

天舞神司被自己惊得脸色苍白,山神问他怎么了,人类接过碎片,说没什么。天舞神司看那把刀,山神说是计都刀。

计都……他立刻知道这是送给谁的了,藏在疼惜下的嫉妒潮水一样涌上来,一下一下拍打他的心绪,淹没片刻的清明,恐慌浮出。

天舞神司抿唇,尝试说服自己这只是山神喜爱自己的神祀者。

“汝……苦境的神都这么喜欢自己的神祀者吗?”

“否,”山神否定这个说法,拔出刀,“彼对余来讲是不同的,彼不是神祀者,余也喜爱。”

山神不知道为什么,异界的神祀者看上去就要昏倒了。

罗喉计都写信说很喜欢那把刀,十分的趁手,山神也就松了口气。祂太了解那个孩子了,若是知道计都刀是用祂的身躯炼造的,必然不肯是用,所以只能趁他不在才能打造这把刀。

山神没有忘记,但是那孩子和祂争执,山神是不能说我这就砍下手臂去炼造,他会哭的,山神不想看到他哭。

人类把罗喉星和计都星看作凶星,山神是不懂人类的,祂知道的是那两颗星星映照着祂看顾着长大的孩子,祂舍不得他难过的。

天舞神司真的只是好奇心作祟,他只是想知道雾里的秘密,这是一个读书人的好奇心。雀鸟啄脑门都快啄出来血了他还是想去看看。

雀鸟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飞快地逃跑,也不拦他了。

天舞神司也觉得诧异,这才发现四周安静的诡异——没有飞鸟走兽,连虫子都没有,风也没有,好似什么东西强迫着它们离开,离开去逃命。

人类的汗毛立了起来。

天舞神司缓缓、慢慢,抬起头,森林茂密,日光稀疏,斑斑驳驳的碎光,他看到了两团流淌的岩浆,被妥善地放置在云朵里。

那是一个顶着白色的猴子的皮相的天舞神司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存在,那皮相站在树枝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天舞神司,好似人类看一只虫子,那皮相并不完整,心口有一大团的艳红,天舞神司望着那双眼睛。

天舞神司移开了眼睛。

那团岩浆就在他面前了。

皮相伸出一根手指,压在天舞神司肩头,人类却好似受到万顷之力倏然倒下,倒在小小的还不到他腰的猴子的脚边。

猴子的皮相在流血,滴在天舞神司脸旁的土壤上,消蚀了青苔和绿藓,黑色的烟升腾起。

而人类,忘了呼吸和叫喊。

这不是他能理解和分析的力量,这很像舍弃过他的力量,冰冷、果决、不容置疑。

他会死,肯定会死。

天舞神司很肯定这件事,这是他的经验之谈。

“长白!”一声急喝。

山神抱起人类,让他趴在肩头,拍他的背,让他吐出一口混着内脏和血的气,天舞神司这才发现自己差点把自己憋死,他呕出不知道是什么的碎片,视线飘忽,落不定炸毛的狐狸尾巴。

“山魁,”似雷惊,似劈木,似风暴,似烈焰,“山魁。”

“长白,”是山巅,是溪流,是松柏,是磐石,“长白。”

山神看那被侵蚀的土壤,挥动唯一剩下的手臂,白色的雾气很快又裹住了皮相,抱着就要被妖气杀死的人类疾速狂奔,枯黄在祂身后追逐,吞蚀着生命和阳光,生长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巨树轰然倒塌。山神丢开人类,挖出自己的一对肋骨,一根高高抛出,一根狠狠扎在地上,两根肋骨困住那强大的力量。

山神捂着胸口,回头看昏死过去的人类,唇抿紧成一条线。

山神走进雾气中,白蒙蒙红艳艳的空间。

山神有些生气地拨开红色的雾,问:“出来作什么?余险些都被子伤到。”

“抱歉。”眼眶里放着两团流淌的金色熔岩的猴子吐出真情实感的道歉。

山神想想,也道歉:“是余没有管好那个人类,子厌弃人类至极,自然不肯彼入内,余没有束缚好彼,是余之错。”

“毁汝山林,是吾之过。汝借宝地与吾修养已是大恩。”

“子同余,不必说恩情。”山神看猴子的伤口,好一会儿,道,“去寻莲花罢,修养十数年都不见愈合,余仅可提供不被子侵蚀的所在,人类的诅咒却实在无法。”

“不必,快愈合了,血流的不多了。”猴子讲。

“长白!子莫不将自己不看成事情!若教莲花知道了,彼……”

“吾知,所以伊不会知,伊想要那个人类,伊说那是欢爱,伊想要,吾若无大事,便没必要阻拦伊。”

山神想说什么,最后却只叹息:“子、莲花、龟,多少年了,为了一个人类,不至于。”

白色的猴子说:“不是人类也会有什么别的让伊发疯的,伊的一生不是只有冷静和理智,总要发一次疯的,得偿所愿就好,汝当初……”

猴子没有说完,山神却也想起了当初自己的疯魔,道:“生命那么长,总要疯几次的。”

“山魁,”猴子喊山神,“看看吾,看看吾,汝要小心人类,小心人类。”

“彼是个被抛弃的神祀者。”

“那是个人类,山魁,”猴子轻声慢语,“那是个人类。”

而人类,总是我们无法理解的复杂。

人类总是很复杂的。

天舞神司不敢问山神那是什么,也不敢提及自己的好奇心。

山神的洞府早早就修建好了,是一间石室,洞穴在瀑布后,穿过后有很大的空间,水池联通外部,有鱼儿和水植,还开凿了一处天窗借光,下雨也可以听雨。

山神是很喜欢的,祂还以为人类会搞得很有人气来着。

还好没有。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天舞神司望着看瀑布的山神,心内忐忑,不知道明日死活。

山神忽然回头,说,子莫怕。

“那是余的一位朋友,彼受伤了,在余这里养伤,子也看到彼的力量毁坏多严重,故不好乱走动。”

“是吾唐突——”

“彼不喜人类。”

天舞神司迷茫地看山神。

“彼不喜欢人类,故余不准任何人类靠近。”所以,你为什么还要去呢?

这是很明显的疑问句。

“吾只是——”

“没关系,彼说了没关系,彼说不想余为难,所以没关系。”所以你为什么要让我为难呢?

“……您要赶吾走吗?”

“嗯,是这样的。”

人类怔怔望着山神。

天舞神司望着自己的渴望。

山神是很平静的,对他讲:“子可以去银河渡星修养,那里不算虞山,但也是余的地盘,子就去那里修养吧,余本不该背弃承诺,是余之过,任凭子恨。”

恨什么呢,是恨祂没有和自己说清楚还是恨祂为什么救自己?

“还有,”山神踱步,兽足是没有声音的,在人类面前展开高大的身躯,投下阴暗的影子,“张开口,余要对子下禁制,那位朋友不喜欢被人类提及。”

“吾不会讲的。”

“余不信子。”

生命力和情感从天舞神司身上离开了,天舞神司感觉天空好像塌下来了,他的眼睛里没了光。

“余不信子。”山神这么讲,“子隐瞒了太多太多东西了。”

山神用仅剩的手臂抱住人类,冰凉的让祂以为是一块石头,山神抱着人类,兽足踏定,腾云驾雾起,如光行天去,人类环住山神的脖子的手是颤抖的。

山神终究不忍,说:“子好好修养。”

人类在空荡荡的没有山神的银河渡星看着山神离开。

罗喉一去好几年,回来的时候还结实了两位兄弟,君凤卿他们就结拜为四兄弟了,必然是要饮酒的,罗喉推脱说要先拜访师尊,几位汉子都是尊敬长辈的,让他去了。

罗喉背着计都刀,往虞山走,他有些迟疑和畏缩,老人家会说这样是近乡情怯吗?

他在想师尊会不会生气呢,师尊会不会想他呢,师尊会不会忘记他呢?

罗喉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他的母亲为他讲过一个故事,在山下的村镇形成之前,很久之前有一个部族,他们选出了一个女孩儿作神的传声筒,女孩儿就成了女巫,人类的部族在虞山山脚居住,为山神奉上祭品渴求丰收,山神庇护人类,人类感激山神。

可是人类渐渐变得贪心了,人类向山神祈祷好天气,向山神祈祷温驯的猎物,向山神祈祷药草,向山神祈祷劳动力……人类向山神祈祷神力,而山神拒绝了人类,愤怒的男人们对山神露出了屠刀,然而山神是强大的,碾压人类的,男人们跑进神殿,女巫祈求山神平静下来,山神就平静下来。

那后来呢?罗喉问母亲。

上一任祭司好似被什么抽光了生命一样只剩下枯瘦的皮囊。

男人们用女巫威胁山神,好似使用武力践踏土地,女巫为了不让山神为难,自己跳进了火里。山神……很难过。

女人蹲在罗喉身边,细细看他的眉眼,也很困惑:为什么会是个男孩儿呢?

山神的神祀者都是女人,女人们的后代也是女人,罗喉也好奇自己为什么会是个男孩儿。也许就该停止在你这里了,母亲讲,罗喉,你要将山神的祭祀停在你这里,你要让山神脱离人类,不要再给山神短暂的陪伴长久的寂寞。

他是被这么教育的,不要再给山神短暂的陪伴了。

他是山神和女人养大的孩子,母亲是突然变虚弱的,去世时他还年幼,就养在山神膝下,山神也驳回了众人的请求,只说让他这一支继续作祭司,可是只剩他一个了,怨不得他们不服,他们常碎言。

就该到这里了,他不会有后代,就这么停在他这里就好了,他没办法像个女人一样仅仅依靠神的力量就可以生下子嗣,他不会有子嗣了,所以人类就没有山神的羁绊了。

就这样就可以了。

他会是祂在意的最后一个人类,此后,天地良久,祂独善其身。

人类跪坐下,微微笑,眼中全是孺慕的光和期待。

“师尊。”

山神有些失神,那些女孩儿总是抽长得慢,看不清楚变化的,男人却很明显,他变得更加健硕了,和祂预料的一样多了血的红色,祂教给他的不是什么坏东西,但是却会改变人类,金色的发丝多了几缕艳红,眼睛里也渗出清明的赤。

“子变强了。”山神很高兴。

“是啊,”人类缓缓答,“师尊也变了很多。”

山神看还没长出来的左臂,说:“打架,输了。”

人类立刻紧张站起,凑近细看,皱紧眉头:“是什么东西,能伤到师尊?”

“一位朋友,争执几句,没事的,还会再长出来的。”

罗喉看看山神,眉还是皱着,但没再说什么,他只是个人类,不明白神魔的世界,祂讲无事就不必要用人类的担心让祂忧心。

罗喉拿出带的一些特产呢,都是些吃食一类的,还有耐储存的脯类,一些工艺品,谈起这些年的见闻。

计都刀安静在地板上,是夏天,山中是清凉的,水中的蛇吐出蛇信,鸟儿在枝头盯着舌头,莲花朵朵,是山的声音和气味。

山神和祂养大的孩子谈着有趣的事情,偶尔会笑出声,从日中到月上梢头。

“子该回去了。”山神讲,“子的亲友在等子。”

罗喉想说的下一句就哽在喉咙里了。

他好久好久没说话,也没动作。

山神低下头问怎么了。

拳头松了又紧,深深吸一口气,人类讲:“吾不想做神祀者了,也不会有后代了。”

“唔,嗯,然后呢?”山神问,“子在苦恼什么?”

罗喉愣住。

山神也不明白:“子不记得了吗?子这么大的时候,”祂比划着兽的半身,“哭着跟余讲子不要做神祀者也不要子嗣,余答应子了啊,但是子那时太小了,就说等子长大再提起就算子结束神祀者的身份。”

“是这样吗?”

“是啊,子哭得可难过了,余记得很清楚,子鼻涕眼泪……”

“师尊!不要说了!”

“……哦,子又闹什么脾气,人类真难懂。”

罗喉涨红了脸,起身,说吾回去了。

山神说:“余答应一位朋友,之后要去彼家中,不晓得要多久,兴许回来的时候子已经不在了,所以子没事的话就多来余这里坐坐。”

罗喉问:“是……和师尊一样长寿的朋友吗?”

“比余年纪小,但是彼一定比余能活。”

好像放下一块石头又在心口插了一把刀子。

罗喉还是笑,说,那就好。真心且实意

猴子问山神:“真跟吾走?”十分开心。

山神:“余哄人类的子也信?”

猴子和山神打了一架,没打过,心口的伤虽然不流血了,但还是很摧磨的,猴子说吾要走了。“妖境还不够平稳,翠不是会动手的,它只会冷眼旁观,蜘蛛也不是个狠心的,吾得去敲打敲打。”

“嗯,长白,子不要硬扛,哄一哄人类,骗骗也没什么的,与伤口中的诅咒僵持只会削弱子。”

“吾知,汝亦要小心,若……来寻吾,左右不过吾将虞山山脉搬走。”

“知啦,知啦。”

罗喉一瞬间以为自己看错了。

君凤卿也很激动地喊大哥,大哥。

这里是仙山,罗喉的脑子涨涨的,脑子晕乎乎的,这里是仙山。

所以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

红色的豹子的兽身,花狸的光亮的尾巴,蜜色的肌肤,人类的丰满高大的半身,金色的臂钏,缠满身躯的藤蔓香草,覆满不规则圆滑岫玉的眼部,黑色的木头的双角,月光一样的发丝……

那是什么?

那些他以为忘记的在毁灭和战争之前的时光,那些他虔诚重复的练习,他以为的死亡和舍弃……

罗喉轻轻哼唱。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他以为他忘了,在称王征战的时光里,他以为自己忘记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的身旁站着一个红发男人的东西猛地转向他的方向。

那面容,和罗喉以为自己忘记的,一模一样。

“……”喉结上下碰撞,就是一个名字,“山魁。”

他终于大逆不道喊出了这个名字。

“子,”身形转瞬到了他面前,好奇地观察着人类,“子认得余?”

罗喉仰着脖子看,君凤卿拦住其他人,让他们后退。那身形绕过罗喉,落在牛头的虚蟜,茫然道:“那是余造出的……”

祂恍然大悟,收起戒备,笑得光明,说:“余先前受重伤,有一好友为余搬山才活得,但受伤太过,前尘尽忘,也是半死不死,现在名为山鬼,子知余以前的名字,子是个人类,彼讲余有一个重要的人类,便是子吗?”

“……”

罗喉微微笑,道:“那个人转世去了,吾听闻过汝的事情,虚蟜……也是旧友所托。”

山鬼困惑地歪脑袋。

“汝同吾,”人类想到了高兴的事情,“从未相识。”

山鬼也很难过,问:“余的人类当真不在了吗?”

“嗯,不在了。”

罗喉有些担忧,说:“汝不要难过,他……她离开……并没有难过的。”

“可是人类那么短暂,余迟到了那么久,余去找也没有找到,”山鬼还是很难过,“彼一定是厌弃余不守信用了。”

“没有的,”罗喉讲,十分认真地骗着山鬼,“她讲的,汝是她的师尊和向往。”

山鬼还想问什么,红发的男人过来了,很不好意思打断他们,说要山鬼先去送他到家中。山鬼想起什么,说余送过他就来,子不要走。

“山鬼,”罗喉努力让声音冷硬,“汝那位朋友,最厌弃人类,汝当真要问吗?”

山鬼思索良久,说:“打扰子了。”

祂带着红发的人类离开了,罗喉看着,眯起眼睛,扭头让人去打听,仙山有新人还是很好打听的,异度魔界的银鍠朱武,被弃天帝带走一阵,仙山害怕弃天帝找麻烦,非得要送来的山鬼送到家才肯让留下。

听说仙山附近还有了通往另一个死界的所在,那个地方是新造出的,所以能通过的只有在两界都存在过的死物和神明。

“大哥,这样……真的好吗?”君凤卿有些担忧罗喉。

“嗯,这样就好。”人类说。

罗喉目送山鬼离开仙山,真心为祂高兴。

转身的时候看见了枫岫主人,后者摇扇子,说:“路过,路过。”

邪天御武出现的毫无征兆,等火焰蔓延的时候,山神已经无法再像困住猴子的血液一样困住邪天御武的火焰了,只剩下虞山一条山脉作防御。

罗喉没有劝祂放弃,只是去寻找别的方法去克制邪天御武,他们不知道邪天御武是哪里来的,是什么东西,毫无头绪,虞山下的人都将这座山看作最后的命运。

天舞神司就是那时候出现的,他劝人离开虞山,他有一些办法让邪天御武短暂地收手,他也做到了,人类撤出虞山,罗喉作了人类的首领,他握紧计都刀,不是征战,却也是王者。

天舞神司重新站在山神身边,他们看着连绵的火和逃亡的人类。

天舞神司想说什么,看着山神还没长出来的手臂,不知从何说起。

山神问他:“邪天御武,是来自子的世界。”

天舞神司睫毛晃动。

山神的脸绷紧,火焰在光滑的岫玉上投下晃动的光明。

人类的队伍像一条线,领头的那个是山神最在意的,祂原本想看他一生如何的,人类是做不到天地同寿的,但是山神能够让罗喉变得长寿,很长寿,也可以把罗喉变作自己的同类。人类确实是会让神寂寞的存在。

罗喉星和计都星在天空闪耀,山神看到自己养大的孩子崎岖、不圆满的命运。

“您同吾走罢!”天舞神司祈求,“邪天御武会烧尽此地的!”

山神说:“子从未谈及邪天御武的事情……邪天御武是火,确实克余,子的世界有如此能为,确实惊诧。”

“山神!”

山神怒喝:“小子休言!余为山主,便万不可抛下此地众生!”

“人都已经离开了!”天舞神司反驳,“汝随吾去到安全的所在又会如何?吾有方法解决邪天御武的!汝信吾!吾不会再骗汝!”

山神很愤怒,胸口起伏,好久好久,祂吐出比火还愤怒,却能将人类冻成冰的询问:“红蛇,子为何要杀它?”

人类未忘记的卑劣从记忆潮涌出,那条红色的毒蛇,人类还记得蛇尾拍打的力气。

“……它要杀吾。”人类作着自己都不信的解释。

“彼为何杀子?”

“因为……”因为它发现了我的卑劣念头。

人类向前,想要拉住山神的手腕,山神后退了半步,动作很小,但很坚定,错过了人类的手。

“那……”人类不敢抬头迎接那样的打量,声音干哑,好像干涸的井,没有任何底气,“只是一条蛇。”

山神看着人类,这个人类终于脱离了被异界神抛弃的神祀者的身份,山神仔仔细细看这个人类,最后确定了……这是个人类,是祂这种存在绝对不能接受那种人类,他比世间所有力量都恐怖。

他只是个人类。

这个人类想要改变我。

山神很无奈也很无力,祂看人类低下的脑袋,思考着不知道多少年为了自己跳进火里的女人和后来的一个个女巫们,祂也想罗喉,想罗喉说的结束。

山神长长叹息,看着畏惧死亡的人类,说:“子离开罢。”

“这里……这里已经没有人类需要汝保护了,汝……人们都已经离开这座山了,你还有什么要保护的呢?”

山神很失望,祂甚至不愿意再看这个人类,只淡淡一句:“子目中,尽人方为命乎?”

天舞神司一震。

山神看火焰,看火焰里的罗喉,说:“算余求子一件事。”

天舞神司急切望着山神。

山神指着自己的徒弟,自己养大的孩子:“余不知子说的是什么办法,但余大抵是看不到了,若是成功了,罗喉必然是会称王的。彼以后若是被逼成暴君,子就封印彼,若是彼自己堕落……子就杀了彼。”

山神说的果断。

人类怔怔望着火光下的容颜。

天舞神司讲:“吾带汝走……”

山神走向火焰,讲道:“余宁死而不退也。”

他们都没有亲眼见证,火焰过后罗喉悄悄回到虞山,只看到连绵的巨坑,生养他的山不见了,教养他的山神也不见了。

他跪在废墟前,怒吼着。

银河渡星的天舞神司走到他身边,一扇遮面,道:“吾有一法可杀邪天御武。”

罗喉已经不想分辨这人的语气了,只握着计都刀问是什么办法。

“血云天柱。”

天舞神司说,目光莫名,语气莫名,神色莫名。

“伊醒了。”莲花对猴子讲。

猴子立刻去了妖境角落的山,这不是丰收的山,甚至是枯萎、干瘪的,这座山叫于山,是很多年前就在了的,毕竟这是妖境,除了翠,没有别的能清楚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座山少了一条河。

但也还算青翠吧,莲花叹息着想,它疯狂一次,耽误了许多许多。

于山没有战斗的痕迹,大家都知道大王的洞府选在这里,哪怕大王千百年也不去一两次,也没有敢造次的。于山上除了未开化的生灵外没别的什么了。猴子扯开遮住藤蔓的山洞,光洒进去。

山洞里的生物抬起头。

猴子上前,生物并不排斥它,萎靡地伏在地上。

猴子伸出爪子,抚摸那生物的发丝,是冰凉的冰冷的,没有生命力的,猴子说:“这里是妖境,是吾家,以后也是汝家,半死不活的,什么山中魁首,改叫山鬼得了。”

于是,得了“山鬼”这个名字的生物,一口咬上猴子的手。

“嗷——!!松口!!”

今日妖境,局部雷阵雨,注意避雷。

*屈原《山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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