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远处山峰兀地传来一声巨响,惊得林中鸟雀四散而飞。股股浓烟起自萋萋碧翠的峦顶,醉酒般摇摇晃晃升入天幕。
阳春三月,万物震发,每隔三年才举行一次的宗门选拔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中。各大门派亟待借此时机,招收各州新一批的佼佼者,以壮大自身实力。
其中天衍派独踞天虞灵脉,位于九州之南,乃九州修仙门派中最令修仙者神往的大宗门之一。天虞山邻靠丹穴祷过,坐拥丰富的灵石矿脉,称得上得天独厚。山外围终年仙雾萦绕,常人往往难能穷目顶巅;山下多溪流,唯有一江滔滔横过,名曰赭练。
天衍派可供道修的选择繁多,但同时选拔新弟子的标准极为严苛,也因此门内大能辈出,飞升上界者不胜枚举。
月盈则亏,凡事盛极必衰。这一规律切切实实体现在天衍派内的丹霄宗身上,要说发家之初,正是丹霄宗掌门阳成子历时九年耗尽心血,临成枯骨之时练得昆仑飞羽丹跻身上仙,自此天衍派声名鹊起,盛兴百年。
然丹修一道相较其他道修略显枯燥——丹修弟子常有抱怨自己整日里只同古籍药草、灵火丹炉等打交道,哪如剑修那般潇洒快活——
通俗来讲,不够装逼。
加之招新时,标准不一,良莠不齐,拿钱砸开仙途后门之人不在少数,如此以致近十年来丹霄宗日渐式微,尤其自打抱朴真人于凡间直收两位亲传弟子之后,丹霄宗更是连外门弟子都寥寥无几。
但好在,这两位亲传弟子一是大师兄杨仁清,天生药仙骨,自幼便识仙材,可越级练灵丹;一是顾逢川,大气运加身者,失足跌进泥潭里都能捞出传说中削铁如泥、蕴灵养体的天级珍宝流沙金。
可谓是一人顶起一边天。
也有好事者质疑二人吸走了丹霄宗的气运,才令昔日辉煌之所落魄于此。真假不论,皆知修仙界以强者为尊,气运自然属于其中一环,一宗同出两位天之骄子更为旁人所羡煞不来。故而,此类风言风语早被视作是一些低阶修仙者“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无稽言论。
倒是同门派下的剑阙宗,也自百年前掌门灵桓剑尊悟道飞升后,昌盛至今。
按理说,天衍派内早应对此情形熟视无睹,可到底是晴日平地起惊雷,皆不由得循声望上一眼,暗自唏嘘。
“嘶,又炸了。还没到三月中旬,这都第四回了,马上就该宗门大选了,这样下去……”有心直口快者低声议论道。
“……你可快别说了。”身旁的修士抻了抻他衣角,示意旁边便是被师弟四炸宗门的丹霄宗大师兄——杨仁清。
那人也意识到此话无异于于当事者面前揭伤疤,遂噤了声,做贼似的觑一眼杨仁清的脸色,却发现后者本就煞白的脸上,更添了一层难以言说的崩溃感,看似随时能从谢洵钦的剑上摔下去。
众人此行原是计划先去天虞山山脚督办招待院的准备工作,再前往议事堂商讨后续有关内门弟子选拔事宜,末了再回各宗门处理未尽事务。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这不,御剑回宗的路程尚未过半,便因这一变故生生耽搁在半空。
天知晓那丹霄宗的二师兄最近是抽了什么疯!非赶在抱朴真人闭关后、宗门大选前自毁山头。便是这仙山再比普通山体坚韧,也难经得起三天两头爆破性的摧残。
原本丹霄宗的生源状况就已是奄奄一息,即便不得已降为辅修,也还是收效甚微。如此闹下去,怕是哪天就关门大吉,沦为笑柄。
“我记得抱朴真人是在闭关的,不然先回览乾峰?正好,我这里有些顾逢川要的灵草需得给他。”谢洵钦长发高挽,一袭白衣迎风翩翩。她蹙了眉,似乎也在疑惑顾逢川怎么如此能耐。目光依旧落在远处的浓烟上,她偏了头向着后方的杨仁清缓缓开口道。
“杨师兄不必纠结,待事务处理完毕,可来议事堂寻我观看留影珠。”一少女御剑上前,十七八岁的模样稚气尚存,却已着就玄衣紫带。是宋凛月,十五便半步金丹的天才体修,年纪轻轻实力过盛,因而晋为议事堂副领事。
闻言,杨仁清呼出一口气,不另做推辞,当即拱手拜别诸位:“各位见笑,恕杨某先行告退……那就麻烦两位师妹了。”
与诸位分道扬镳后,杨仁清天性大释,一改人前儒雅文士谦谦君子形象,哆哆嗦嗦地站在霜寒剑身,上下眼睑如饥似渴地黏在一起不肯分离。此刻他一手已经五指泛白掐出深深印,另一手却是捏住谢师妹凸起的腕骨不敢用力。他知晓身前的小师妹也有点怪,许是不擅与人交往,师妹对他人的肢体接触很是抵触——前些天还见谢洵钦周遭不受控的灵力将一弟子掀飞三丈远。嗯,他就是接治小弟子的那个人。
也因此,他这个小师妹在宗门里人缘极差,旁人避之如洪水猛兽。他曾问过谢洵钦要不要想办法治治这个毛病,还未等小师妹开口,他那整天吊儿郎当的二师弟率先将他按住,笑意盈盈地开口——
师兄,你还是先治好自己晕飞畏高的毛病吧。
好吧,人嘛,谁还没个毛病了。
“抱、抱歉,谢师妹,可否稍微慢点……”他问得小心翼翼。
旁人只道丹霄宗的大师兄是丹药修习屈指可数的天才,殊不知,天才光环下的杨仁清却是极其畏高,这么多年来他一直秉持着非必要不外出的原则:弟子习飞时,他在炼丹;授新弟子御剑时,他在炼丹;宗门外派任务时,他还是在炼丹。勤勤恳恳炼丹十余载,归来已是半步元婴。天下第一交易场所琳琅阁中所兜售的丹药,约有三分之一的额度皆出自杨仁清之手。若非肉体凡胎时落下痼疾,致使他底子羸弱,不便修习锻体功法,不然现在怎么也能摸得到化神境的门槛。
虽说杨仁清不敢掐得太用力,可那透过单层薄衣传来的温热感,和衣袖时有时无的摩挲感,还是令谢洵钦打了个冷颤。
她僵直了胳膊,垂下眼帘压住内心汹涌澎湃的不适感,心中微涩。她不知是该后悔早年撞见了师兄这个秘密,还是该懊恼自己怎么会有这么个毛病。事已至此,她怀揣“早死早超生”的坚定信念,默默掐诀将速度提得更快。
杨仁清“死”,她才好“超生”。
“……杨师兄,你再坚持一下。”谢洵钦答得毫不留情。
“……”
杨仁清感受着身周愈发猛烈的狂风,很是欲哭无泪。上是九霄云,下是百丈空,他身处其间一如无根浮萍任其□□。
他好想逃。
丹不解晕飞之苦,药不救恐高之痛。风呼呼地刮,心哗哗地凉,脸唰唰地白。杨仁清咬牙,默默发誓,仙途茫茫,洪荒浩瀚,他有朝一日必得寻到神器逍遥。
逍遥,传说中的上古神器,正如其名,乘此者可俯仰天地,畅游此间,越万程山水,不过一息间。而在修仙人口口相传的版本里,“逍遥”也是打开昆仑秘境的关键秘钥。
但是于杨仁清而言,什么秘境珍宝都不如治好他的晕飞恐高症来得实在。迄今为止,他拜入丹霄宗已经十几年了!
十几年了啊!
他还是宗门的大师兄!
若非他在炼丹识药方面有着超乎常人的能力,仅仅修习丹道都能突破飞快,否则早撂挑子回乡科举了。
其实二人本就离览乾峰不算太远,加之谢洵钦修为已臻金丹中期,她将御剑速度提升至极后,不消片刻便到了。
览乾峰能接天之际,是天衍派内最高的峰,整座山脉常年灵力充沛。自山脚至山腰中草木葱翠欲滴,风过留痕,绿涛如怒。晨间常有雾霭相缠,缭绕仙境。翠峰隐处有多瀑流,飞湍急转而下淬炼着每一位盘坐于练功石上的弟子。再往上走,气温逐步降低,峰顶筑有一间听雪轩,自其主人玉琏仙子溘然长逝后,便再无人居住,只有两三小童偶尔前来打扫。听雪轩外的长廊白玉亭却成为天衍派内的情侣追求“人间共老梦,白雪宿满头”的圣地。
一峰之内四季同存,因此宗门许多人游历时带回的珍禽异兽皆安置于此,亦为丹霄宗提供了不少炼丹的好材料。
杨仁清颤巍巍地从霜寒剑跳下,双脚终于踏在了山峦实地,这令他安心又晕眩,连忙从乾坤袋里掏出两粒丹药囫囵吞下,方才面色缓和。
抬眼望去,满目焦黑。院旁的欲放还羞的桃树焦枯了七八棵,从那缓缓飘零的花苞来看,它们死不瞑目。院内为临时炼丹而堆砌的乱石台也被炸得七零八落。
眼前疮痍看得杨谢心中俱惊。
杨仁清匆匆拱手谢过洵钦,大步走入门内预备对着他那三天两头上房揭瓦、毁殿炸炉的二师弟兴师问罪。
谢洵钦边揉搓手腕,边有些恍惚。她记得自己最初拜入天衍派时尚且体弱多病,只是清衡剑尊与抱朴真人又私交甚笃,便常带她来此药峰疗伤淬体。
览乾峰最初有个极为好听的名字,叫作“攒翠”,青峰如屏高插天,悬崖积翠生云烟。
后来之所以改名为“览乾”,也与顾逢川在丹道一事上非人的爆破能力脱不了干系。
——览乾,览乾。于峰之最,观天之不息,问道红尘。
但谢洵钦默默念久了,总觉得这新峰名别有深意。
余光中有一抹不安分的亮光在时不时跳动,谢洵钦停下手中动作,双指一并掐出御水诀淋在石台暗处遭人忽视的火苗上,只见那火苗熄灭之际登时升起白烟,又就地滚上了一层浓厚的硝黄味,这才来争先恐后地钻入鼻腔。硝烟刺鼻,呛得她轻咳两声。望着眼前堪比佳丽半面毁容的场景,谢洵钦不自觉地将五指搭上霜寒的剑柄,握紧又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