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打开那个红木盒子,取出钢笔,又找出一本很厚的牛皮笔记本。这本本子我一直放在家里舍不得用,现在打开才发现前面几页纸上都有霉斑了。我有点心疼地轻轻抚过第一页,上面是遒劲有力的笔迹写的几行题字。翻到第二页,在“好朋友”的标题下,是我小学时用稚嫩的笔迹写的郭靖、刘超和郭靖靖三个人的姓名、地址和家庭电话。
蓝黑色的墨水因为时间久远而褪成了淡紫色。我在下面接着写上了彭真的姓名。地址和家庭电话这两块,等以后有机会问到了再补上吧。想了想,我又在底下加上了陈欣悦,夏妍和侯毅然的名字。
“吃饭了。”爸爸的声音在门边响起,把我吓了一跳。
我赶紧合上笔记本,和爸爸一起走出门。
“暑假作业写了吗?”爸爸问。
“写了一点。”其实我那点几乎等于没写。那天我抽空做了几页才发现,有些地方需要用到教科书,但是我的书都在县城,还有些地方要去图书馆查一些资料。
“要不你早点回去吧。别到时候又要熬夜赶作业。”
我想想还有一周就要开学了,也确实应该动笔了。但是我却听到自己说:“没事,我留下来再帮你多采两天。”也许有一部分的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也许还有一部分的我是不想让老爸看出来,两个男生刚一离开,我就已经“归”心似箭了。
“就你每天采的那点,我和你爷爷多采点就行了。”
贬低战术。父母常见的打击战术之一种,当他们想让你做另外一件事的时候,常常会说你这件事干得不好,通过对你能力的直接否定让你放弃。
可能我的无语让他以为我还在犹豫,老爸突然用严肃的语气又说道:“我一会就打电话给你妈,要是你回去熬夜写暑假作业的话,就让她把电闸拉了。”
恐吓战术。是贬低战术的升级战术,常见于贬低、挑剔和打压都不见效之后,通过直接或间接的威胁让你屈服。
“我明天一早就走。”我毫不犹豫地屈服了。同时内心感到一阵小窃喜。
“回头鹿溪见。”我想起前面彭真和郭靖临走时说的那句。
嘿嘿,想不到吧,我这么快就回头了。
就这样,我回到了盛夏中的县城。
桌面、椅面都是热的,汗湿的胳膊在桌上滑腻腻的。一台立式电扇在我和妈妈之间来回摇头,我们的背后都湿了一大片。门外的马路像一口热锅,路人和来往的车辆在升腾的热气中抖动着边缘,好像一点就会着火。
我决定转战图书馆,那里有免费的空调,虽然还有按斤提供的硕大的麻蚊子,但既然是为了蹭免费的东西,流血牺牲也在所难免。
去图书馆的路上,从大庆网吧经过的时候我努力不去看它,虽然我很想进去。回来的这几天,我一直努力抑制自己往大庆网吧跑的冲动,因为我怕被郭靖或彭真中的任何一个人误会,我这么急不可耐地回到县城就是想尽快见到他们。虽然好像确实也有这部分的原因。
在路上我迎面碰到了那个疯女人。之前我只是在店里或马路上隔着一段距离看她走过,现在却是正面与她相遇,所以有机会得以近距离地观察她。
她梳着两条又黑又粗的麻花辫,很难看出实际年龄。头顶一只硕大的宽沿遮阳帽,珠白底色的丝质修身长裙衬得她的身材更加纤细修长。裙子上面的花纹远远看去就像一抹淡淡的烟霞。
她有很多这种在我看来和县城大多数人的穿衣风格不太一样、甚至可以说是超前的衣服。
只见疯女人温柔地对我笑着。我有点不好意思,也对她回笑了一下。
我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叫她疯女人,有一次我问妈妈,她说她也不清楚,只是大家都这么叫,所以就叫习惯了。据说一年中除了少数的几天,只要不下雨,她都会在县城走上一圈,像个模特一样展示着她的时尚优雅,和安静又神秘的疯癫。
因为经常能碰到,所以我对看到疯女人并不感到意外。令我感到意外的是,我看到了“大傻子”斌斌。
就在图书馆的对面,步行街的入口处。斌斌背着一个垂到腿弯的大尼龙袋,在垃圾桶边翻找着。偶尔,他会突然抬起头来,用迷茫的眼神看看路过的人。在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他的脸还算得上帅气,尤其是一双眼睛,又深又亮。
可能是收获不多,在垃圾桶里翻找了一会儿之后,他又继续往步行街里面走去。脸上挂着笑容。和疯女人安静的微笑不一样,他的笑是吵闹的,伴随着头部不自然的扭动不停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也许,脱离了不属于他的地方,获得了一种新的自由,他确实很开心吧。
我在心中叹了口气,转身进了图书馆。
在图书馆里看了会书,放了点血又拍死了几只蚊子之后,我突然想起彭真说过,他来图书馆一般都是去楼顶的天台上看。我当然不想上去晒太阳,但是我就是纯好奇,来图书馆这么多次,我还从来没上去看过呢。
穿过二楼的一道铁门就是天台,上面晒着一些被子和衣物,可能是附近的居民的。不得不说,这里真是个晒东西的好地方,可惜不是今天。
只见头顶的天空中不知何时已经聚起了一层厚厚的黑云,狂风四起,是暴雨的前兆。之前在图书馆开着空调拉着窗帘,并不知道外面已然天气骤变。
远处轰隆隆的雷声穿破云层就像击山碎石,伴随着崩裂的爆炸声滚向大地。我很想大喊,“打雷啦,下雨收衣服啦!”但是我突然想到我自己都没有带伞。如果继续待在图书馆,也许过一阵子这场雷暴就会停止。但是万一到闭馆的时候还不停呢?我不想冒这个风险,于是赶紧下楼收拾好东西往家里赶。
人走得没有雨快。暴雨顷刻而至,又大又重的雨点像箭一样追着我。仓皇逃窜间,突然,一辆小轿车从我身旁疾驰而过,隔空在我的衣裤上扔下一片飞溅的泥水。我抬起头,认出那是我大姑的车——全县唯一的一辆大众甲壳虫。
一定是雨下得太大,她开得太急,没有认出我来,我对自己说。
我狼狈地窜进路边的一家奶茶店,不停地擦着身上的泥点,忽然,从背后传来一个声音:“梅闻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