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第一次吃牛肉拉面。面条上来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是又冷又饿,于是立即狼吞虎咽起来,一口气吃完了一大碗,最后连汤都喝干了。席间彭叔叔无意中问起我家的情况,我说漏了嘴,提到我家住在茶村。
吃完饭后,我们上车往南山公墓进发。
车内开着暖气,车窗上一不会儿就氤氲了一层水汽。我不停地用手擦着,想要看清楚外面的世界。还有就是,如果我不看向窗外,就要面对那个一直盯着我看的小胖子。
我刚刚不经意瞥了他一眼,结果他发现我在看他之后,就伸手在车窗上画了个笑脸,然后一脸傻笑地指给我看。
我只好别过脸去,继续盯着窗外。
车开了感觉像是永远那么久,还真的是远得很哪!我想。然后,在开着暖气的车里,我睡着了。
等我下车的时候,迎接我的是我早上刚刚走出去的那个家门,还有爸爸妈妈和奶奶凌厉的眼神。
原来彭叔叔是骗我的!他说要带我去南山公墓,结果却把我送回了家!我愤恨地回转身盯着彭叔叔,他却笑着朝我挥了挥手。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应该要感谢他。要不是他及时在车站附近发现了我,又把我送回来,还真不知道后来我会发生些什么,现在又会在什么地方。但是当时我对他只有一股强烈的恨意。
回家之后,我的手还没在张英阿姨的羽绒服里捂热,就收到了来自爸爸妈妈和奶奶三个人给我的第一次离家出走的“奖赏”。
“你小舅,他是因为什么去世的?”彭真问。在蓝紫色的水天一色间,我看到他的脸。虽然天已经黑了,在背后南山公墓皑皑碑林的衬托下,他的脸竟然如此清晰,像是不愿意融入黑夜一般。
“他是自杀。”我说。
彭真的脸上现出一脸惊异的表情。
那天早上,我一觉醒来,就看到我的书桌上摆着什么东西,同时还听到我爸在房门外嘀咕着些什么。
我开心地跳下床,心想小舅还真的没有食言,元旦一早就给我准备了惊喜呢!
桌上,一本暗红色的大牛皮笔记本,上面放着一个红木盒子。
一看到那个红木盒子,我先是困惑了一下,那不是舅舅的钢笔盒吗?打开盒子,里面躺着那支带有竹子浮雕的、刻着他名字的银色钢笔。小舅把他最心爱的钢笔送给我了?我不禁心花怒放。
以前我经常看到他用这支钢笔在纸上写写画画,有一次就提出想借来用一下。没想到小舅直接拒绝了我,理由是让人奇怪的“还没到时候”。
“等时候到了,我自然会给你用的。”他说。我当时还觉得他怎么那么小气,原来他早就想过把这支钢笔送给我了?
再看笔记本,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厚、这么大的笔记本,还是皮面的。以前我一直用的都是那种薄薄的学生练习册。这种笔记本在我的眼中,就和图书馆里那些大部头的经典著作差不多,或者,使用它的人至少也有一本经典著作要写吧。
翻开笔记本,第一页上竟然还有题字,遒劲的笔迹一看就知道是小舅的——
“送给:大作家梅闻茗。新年快乐!期待有一天,你会写出自己的故事。”
我兴奋地打开房门,准备去小舅的房间跟他说谢谢他的惊喜。那时候他就睡在我们家堂屋里,在角落里支了张行军床,和一张桌子,用一个帘子围起来,和外面隔开,就变成了一个临时的“房间”。
我刚打开房门就被我爸一把推了进去,说,“别出来!”
在门关上前的那最后一秒,我看到我妈披了件外套穿着拖鞋从卧室冲到了堂屋,接着就是震天的哭声。
我在门里问怎么了,没人回答我。只听到我妈一直在哭,哭声没停过。
然后就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嘈杂的人声,好像进来了好几个人,接着是开门声,关门声。过了一会儿,没有声音了。
我悄悄打开门,发现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小舅的房间地上,有一个空的农药瓶子,里面散发出呛人的刺鼻气味。
新年前夜,又或许是凌晨,趁全家睡熟之际,小舅喝了一整瓶农药。
“他为什么要自杀?”彭真说。
对于小舅的死因,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炒股失败,有人说他是创业失败,还有人说他是恋爱失败,也有人说自从他88年上大学起就得了抑郁症,一直时好时坏。
那是我第一次听说“抑郁症”这个词。抑郁症?舅舅生病了?可他看上去很正常呀!
要说他真的有什么异于常人的话,就是他对新奇事物的接受速度特别快。正是在他的怂恿和支持下,我们家成了村里第一户也是唯一一户有电脑的人家,这个纪录保持了很多年,直到被郭靖靖家打破。
正是通过这台电脑,小舅为我网购了那套《哈利·波特》。现在,这台电脑正坐在鹿溪县我们家的店里,继续为更广大的用户服务着。
除了这一点,还有就是小舅偶尔会忘记东西。我还记得他刚从上海回来时帮家里做饭,经常做着做着就忘了,有时候鸡蛋炸起来,把锅盖都炸飞了,我们家一年之内烧坏了好几口锅。但是除此之外,在我的眼中,他和一般人没有什么两样。
有一次我问我妈,小舅为什么要自杀,但是老妈立马拉下脸来,回说:“不知道!”一副不想聊这个话题的样子。我也就不再问了。
“那你也不知道他具体埋在哪儿吗?”
我摇了摇头:“我也问过我妈这个问题,但是和小舅的死因一样,每次一提起,她都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那你家其他的人呢?他们也不知道吗?”
“他们都让我去问我妈。”
这时,彭真的手机响了一下,他掏出来看了看说:“我爸今晚加班,要晚点到。我们先去我外婆家吃饭吧。”
我很感激他没有说要送我回去,也没有问起我接下来的打算。在一种深深的饥饿和疲乏感之中,我竟然有点期待起这顿晚饭了,一时竟忘了等会在饭桌上可能会遇到当年那个把我送回家的警察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