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冷得好似空气都结了冰,小小身影从刘家窜出,借着夜色往城西北角乱葬岗奔去。乱葬岗顾名思义就是死了连葬身之处都没有之人的归处,满是浊烟与死气的黑土坡上,横死病死的无名之尸散落各处,鸦声凄凄,荧火点点,似无主孤魂飘荡。
东方永安的脚步声在黑夜下的乱葬岗显得分外突兀,腐枝枯草在她脚下发出战栗的声音,风吹树影婆娑,生人的气息惊起群鸦,一片黑羽落下正落在她掌心。
“苏苏!”她四下呼喊,本不指望有人回应。那刘老爷说他将东方苏苏不小心折磨死了,说他也不知道小女娃那般脆弱易碎,她听了竟只得哼笑两声,说不出半句话来。然而寻找半日却连一具完整的尸身也没找到,不禁又燃起一丝希望,也许东方苏苏还留存一口气,自己逃出了乱葬岗,又或者被他人救走。
这个念头方起,转瞬熄灭,乱葬岗深处,她顿住脚步,面前几只野狗正争食什么,发出咕噜声与低吼声。寒冷与饥饿叫这些畜生失了理智,不顾有生人靠近。
东方永安走过去,就着惨白的月光,看清野狗们争相撕咬的是一只断臂,手指苍白,另一端乌黑一团,血已凝固。断臂上破烂的衣袖委顿在地,橘色的缎子上绣着可爱的雏菊。刘老爷说,尸身丢出去时,穿的是件橘色绣有白雏菊的衣裙。
东方永安顿觉血气上涌,气冲脑门,双眼发花,抓起一把石头奋力砸过去。野狗吃痛,朝她龇牙咧嘴,不知是为她身上气息所慑,还是害怕她手中在月光下闪着寒光的匕首,吠叫两声跑开。
尸身半掩在泥土中,残缺不辩真面目,她拖着灌了铅的腿走过去,跪倒在旁,“又消失了。”她呢喃,仿佛回到过去,枪林弹雨下,炮火轰鸣间,身边的人一不留神就消失了。疯了似的将残躯碎块从烂泥里抠出,拼凑在一起,她失声痛哭:“对不起,是我不好,没有保护好你!如果我没有带你来……对不起!”地下升腾起的尸气直冲鼻尖,胃里一阵痉挛,她捂着肚子拼命呕吐起来。眼泪混着秽物溅在身上,她从未如此狼狈。
慕氏与二夫人逝去那日,她暗暗发誓守护好东方家的血脉,却终是没有做到,东方家的血脉又少一个。愧疚与自责蔓延四肢百骸,她抓着心口恨不得抓下一块肉来,那里好疼,疼得无法言说,疼得她不知所措。
天似有所感,刮骨的寒风呼呼卷过,不多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水落入污泥,在她膝下汇成水洼,又带着不知吞噬多少血肉的污泥溅起。
她在泥水里一动不动,任由风吹雨打,于乱葬岗枯坐一夜,直到东方泛白才回魂,缓缓起身,将尸身就地埋了。然后在坟前站了小半天,眼神直愣愣盯着新起小小坟茔:“你先委屈些,日后我定将你带回长阳,带回东方氏的祖祠!” 阴沉的天空下,凄冷的风呜咽,仿佛谁在回应。
离开乱葬岗时,她脑中唯剩一个念头:不论发生什么,也无法阻挡她的脚步,哪怕只有自己一人,也誓将这条路走到底!
那日,碗口县发生一起轰动小县城的案件,刘老爷被人发现死在自己房中,倒吊在房梁上,喉咙被割开,血流了一地。桌案上放着一份供词,尽书他曾犯下的罪恶,条条陈列,清清楚楚。人们还发现了一间暗室,墙面地上的污渍叫人不敢细看,官府怕引起恐慌,有害民风,拆毁暗室,不久后,将此案定性为自尽。
大街小巷免不了议论纷纷,自己将自己割喉又倒挂实乃怪哉,怪哉!
***
翻过山头,东方永安向下眺望,山下果然坐落一个小村子,背靠此山,一条晶亮的河从村子中间蜿蜒而过,两边的茅草屋向前延伸,如同两只牛角,是以名叫牛角村。她心中一敞亮,快步往下山去。循着河边小径入村,就见村口停着几辆驴车,村子里惊喝怒骂夹杂求饶讨好,混成一片。
村民被人驱赶聚在中央的空地,东方永安猫着腰靠近,藏在一堆草垛后。不远处,几名穿着粗布衫的大汉手持刀叉棍子,一边警告蹲在地上双手抱头的村民,一边吆喝将东西往车子上搬,什么都有,床褥被子,鸡鸭鹅连空米缸都被搬走。东方永安醒悟,村子正在遭土匪洗劫,暗叹,自己来得真凑巧。
一个大汉走到两名书童装扮的小孩跟前,熟稔道了句:“看来先生不在家,等他回来替我们问声好。”
还是惯犯,东方永安心想。
小男孩壮起胆子问:“阿衡是不是被你们抓去了?”
大汉笑得敷衍:“阿衡?我可不知道哪个叫阿衡。”他摩挲下巴,“看样子,你们走失了同伴?叔叔那里可有好些个小娃娃,要不,你们跟叔叔回去,说不定阿衡也在。”说罢伸手去捞两小孩。
旁边人箭步过来将孩子护在身后:“说好只劫财物,不伤人性命,也不拐带孩子!”
“说好了?”大汉笑得不以为意,“谁跟你们说好了?”他上前一步,被同伴拉住:“日后还要相见,老大说了,细水流长,别生事端。”那人冷哼一声,瞧眼带着孩子退到墙角的人,扭头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