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湖州半年,他过得很是充实,胡先生不仅是经学大家,而且注重实干,设经义斋和治事斋,无论做学问和为人处世,展翼都很有长进。他资质优异,天性醇厚,胡先生也十分欣赏喜爱,对他寄予厚望。
只是想家,母亲已和心莲嬢嬢来了两次,每次来都硬说他瘦了,带了一大堆点心,连同宿舍的同学都照顾到了。他心痛母亲舟车劳顿,再三请母亲不必再来。
母亲笑了:“孩子在这里,为娘的怎能不牵挂?我在家总想着,翼儿怎么样?吃得饱吗?睡得香吗?穿得暖吗?”
“娘是妇人之见。”他故作老成。
“和你爹说我的一样。”母亲笑了。
“爹——怎么样?还是那么忙吗?”
“他停得下来吗?入冬的时候旧伤复发,在家也不肯休息,往衢州查案去了。”母亲叹口气,为他折着衣服:“你爹嘴上不说,心里也想你,每次我回去,都问得很详细。”
“可是他信里只嘱咐我好生学习。”
“你爹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什么都藏在心里。”母亲又怕他被子薄,换了厚棉被还不放心,还反复的用手拍着,想让棉花蓬松一点。
没想到,湖州下雪那一天,父亲来了。
胡先生亲自陪着父亲过来,父亲依旧是一身素蓝,谦和的向胡先生问着他的情况,同学都不知父亲的身份,但陆续从父亲身边经过时,均礼貌问好。
“展大人,父子难得相聚,老夫就不打扰了。”
他方知道,父亲是来湖州查案,抽出两个时辰来看看他。
父亲简单的问了一下他的学业,又到了他的舍室,很仔细的看了,连棉被都摸了摸。
“下雪了,自己记得添衣。如今不必在父母跟前,事事都要自己学着照顾自己。”
“是。”他恭敬的回答,在父亲面前,他总有些拘束。
展昭疼爱的望着儿子,此时舍内静悄悄,唯有父子二人,映着雪光,展翼清晰的看到了父亲鬓边的微霜,这些年风雨兼程、夙夜辛劳,父亲终究是累了。
他心里升起一股愧疚:“爹,娘说你前些日子旧伤复发,要紧吗?”
展昭温煦笑道:“微恙而已,你娘瞎操心。”
临走的时候,父亲带他去附近的饭馆吃饭,点了一桌的菜,自己很少吃,要了一壶花雕,微笑着看儿子吃。
天井里传来梅花的香,展昭安然喝着酒,英挺的五官因为暖意,淡却了几分坚硬的轮廓,澄澈双目中闪动着温厚光芒,此刻他,不过是尘世间一位疼爱孩子的平常父亲。
“爹,少喝些酒,多吃菜。”
家里的这些孩子,早就在沈晗的耳濡目染下,养成一样的习惯,只要他一端起酒盏,就齐声说不。
展昭调皮的笑了:“你娘不在。”
父子俩都笑了,仿佛拥有了什么秘密,久违的亲密又回到父子中间。展昭抿了一口酒,看着窗外白雪密密的下,忽然道:“湖州,也是江南吧。”
展翼蓦地想起,父亲,是从江南走出的男子。他在汴梁已成了传奇,人人谈起父亲,就是声名赫赫,铁骨铮铮,多少宵小奸邪闻风丧胆,他的江南,如同流水今日,明月前身,罕有人说起。
花雕微暖,梅花淡香,这一刻父亲眉眼温润,唇衔微笑如同陌上少年。展翼忽的心中空明,此时,他懂了父亲。
黄昏时,父亲送他回府学,他不敢问父亲办的什么案子,只能叮嘱道:“爹爹保重。”
展昭蔼然一笑,转身离去,执一把素伞行于天地间,雪落无声,遮盖了青底厚靴踏出的脚印。
展翼立于雪中,看着父亲清瘦刚劲的背影渐渐隐去,明白这两个时辰是父亲于百忙中抽取的,而接下来,他又要连夜赶路,赶往开封。
他很小时母亲就说过,开封府鸣冤鼓响,父亲就不能停。
那一抹素蓝终于消失于视线,萧萧风起,静巷无声,少年依旧站着,不觉雪意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