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山瘦。
漫长的队伍在山谷中蜿蜒,这是金家寨的寨民。
本是与世无争的寨子,过着恬静的生活,日出而耕,日落而息,外面年序流转,繁华似锦,金家寨的村民全不关心。
他们已经习惯了不知秦晋世外桃源的生活。
谁知有一天都改变。
西夏国的铁骑,汹涌而来,鲜血、掳掠、烧杀,寨民们瞬时落入地狱,世界向他们展示了最黑暗的一面。含着朝露的晨曦,寨中遍地盛开的鲜花,日常淡淡的温情,皆染遍鲜血。
幸好,范仲淹大人来了。
抵御西夏的大顺城拔地而起,成重要军事基地,寨子被推到了最前线,为了村民的安全,也为了对西夏筑一道固若金汤的军事防线,范仲淹下令,寨民迁徙至环州。
护送寨民的任务,由奉天子之命临时至军中慰问担任天使之职的展昭承担。
这个挺拔清瘦的男子,率领一支队伍,护送村民前行。
他话很少,已是中年,鬓有微霜,五官英俊犹如石刻,很少见他笑,但是笑起来,和眸中莹澈目光,仿若暖暖春风吹。
这支沉默的队伍就像黑色的石头,缓慢艰难的移动,人人心中也满是石头。
他们都是单纯的村民,怎经如此变故?
这是一次艰难的护送任务。
展昭耳中满是埋怨,诉苦,嘀咕,军士偶然也有不耐,和寨民起冲突。每逢这时,他便是令人心安的磐石,用宽厚和智慧化解矛盾。
他的身上,总有仁厚和温暖的力量,就像光一样。
其实都是人,他怎可能没有心烦的时候?
偶尔停下来,他也会望天上的流云,也会静静的坐在石头上,也会把腰间的荷包打开看看。
里面装着女儿画的画,他看到,嘴角便会微弯,难得的柔情四溢。
本来,完成今上交代的任务他便可以功成而退,这桩差事和他半分也沾不了边。他若有半丝为难之意,范大人绝不会勉强。
但,他是展昭,大义大勇,方是本色。
他也会想,说好的归期有误,家中妻子定是忧心,每一念此,便有愧疚。
可是在国和家前,每一次,他都选择了国。
十多日的跋涉,寨民渐渐平静,也敬佩这位大人。他和他们同跋涉,共艰辛,从无特殊之处,关键时刻总能安定人心。
边陲之地,他们不知道他的名头,但,侠义之风,人人看在眼中。
也有一双眼睛,阴沉沉的注意着他。
这是金家寨唯一的外人,几年前,他身负重伤,流落到金家寨。淳朴的寨民接受了他,为他养好了伤。
伤好后,他便定居金家寨,他告诉人们他叫章东,父母双亡,孤身一人,因为被人欺负才会身受重伤,现在想在金家寨留下来。
寨主先还犹豫,金家寨几百年从无外人。
但他有一身好力气,农活干得好,放牧打猎也是一把好手。
有用的人总是受欢迎的。
最主要的,他在疯牛下救了老寨主的孙子。
所以,他踏实的留了下来。
西夏侵略,他奋不顾身的保护寨民,他们看到了他的身手,原来他会使刀,他会把刀舞的像风一样,他的刀很猛,他的刀下死了很多敌人。
这一刻起,奠定了他在寨子中的英雄地位。
而且,他又是那么低调,他一点也没有居功自伟的意思,他依旧沉默而友好的对待寨民,依旧把自己处在一个要依靠他们才能生存下来的外来户的位置。
他依旧力处卑微。
这让寨民们更加敬重他,老寨主特意和展昭提起章东的英雄事迹。
展昭只是微笑着听,略略颔首,没有发表意见。
其实,他早就在注意章东。
多年的刑侦生涯练就了他锐利的眼神,他已经注意到这个人和寨民们不一样。
他是习武之人。
一个习武之人,可以从肌肉、步态、气场中看出来。
而且,章东是个有故事的人。
他的眼神从不和展昭对视,他极力隐藏他的锋芒,但展昭能感觉到他时时在偷窥他。
静下来的时候,展昭在脑中思索着往年旧案。
当然,没有谁看出他心中的计量,他总是从容的,镇定的,目光也总是清明的。
章东也渐渐放下心来。
二
行至十日,暴雨突起。
这场大雨劈头盖脸,打得人群东倒西歪。
走得艰难还是小事,但是,前路遥远,到环州不知何时,村寨已经远去,新家路途遥遥,这场雨,打掉的是信心。
而且,多病的金大娘竟在雨中逝去,金家寨民悲泣之后,章东突然发难:“老寨主,我们不能往前走!环州何时是个头!”
他这一发难,顿时激起寨中人多日压抑的不满。
“是,我们为什么要离开家?”
“金家寨是我们祖祖辈辈的寨子,难道就这样给官兵征用了?”
“也许范大人在骗我们,环州根本没有我们的新家!”
“我们到不了环州,就会像金大娘一样死在这儿!”
“我们要回去!”
群声汹汹而起,几乎不可抑制,老寨主也压不住,军士们极力阻挡,局面几近失控。
军士刘岱情急之下,要拔出刀来,却被一双修长的手按住。
“任何情况下,都不能伤害百姓!”
“展大人,看这情形,是要造反了!不立威怎么了得?”
“大敌当前,军队异动,可以诛杀立威,但——这是百姓!”一向蔼然沉静的目光此时威严凛然,又转向百姓,清亮的声音穿破雨空:“各位父老乡亲,如果要走回头路,除非今日展某死在此地,从展某的尸体上踏过去!”
人群顿时不知所措,看着暴雨中的展昭身形笔挺,腰间剑鞘未动,听老寨主道:“你们不知道吧?展大人可是京城有名的大官,这把剑的功夫谁及得上他?这些天,你们抱怨、为难,现在又这样,可是展大人耍过半丝威风没有?”
人人皆有惭色,你看我,我看你,停止了推攘的动作,展昭沉声道:“范大人名满天下,一言九鼎,绝不会欺骗大家。将军白发,离家万里,所为何来?难道是为了自己的一己之荣?若没有大顺城这道防线,我们寨子还要遭受多少次西夏军队的铁骑践踏?家园,可守得住?性命,可保得住?”
人虽善于遗忘,但展昭一番话,人人脑海中血腥场面又现,软弱的禁不住哭泣。
“环州知府,已经准备好大家的新家,路途虽艰难,但至亲骨肉终于能在一起,这便是幸事。前路坎坷,却有光明可期,大家打起信心,这条路,展某陪着大家一起走!”
寨民的眸中,闪着希望的光,又听老寨主道:“原本,展大人早就可以回京了,就是为了我们,才接下这趟苦差。大伙儿还要为难,也不想想,展大人也有妻儿老小!”
人心都是肉长的,听了这番话,危机平息。
但,章东感到了恐惧。
展大人,京城有名的大官,莫不是开封府的展昭?他在,哪个有案子的人逃得了?
孤注一掷,他冲了出去。
一把剑鞘拦住了他,简单的两招,就牢牢制住了他的刀。
不,是制住了他的心。
寒星似的眼睛冷冷看着他:“环州之前,切莫异动!”
现在人心浮动,展昭不能抓捕他。
章东也知道,展昭给了他信号,到达环州前,不会缉捕。
暴雨之中,他和展昭对峙着,这是个千锤百炼过的男人,斗牛光焰,他不是对手。
只能颓丧退下来,回到人群中。
大雨倾盆,旁人看只是瞬间,只有章东知道意味着什么。
他绝望了。
三
进入鹰嘴崖,每个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其山险峻,自不必说,山崖之间几乎成合拢之势,唯其一线,容人缓缓通过。
这是通往环州的唯一道路,没有别的选择。
展昭将小股军队分成两部分,一部分领前,一部分押后,他自己身处最后。
“章东,你走后面。”
章东不敢违背,只能走在后面,展昭不动声色,只是偶尔,锐利的眼风扫他一眼,令他不寒而栗。
躲在金家寨的日子,他不时有被官府抓捕的噩梦,现在他知道,克星来了。
负责查看地形的刘岱从高处冲下来,脸色急白:“展大人,有西夏的军队,快速向这儿移动!”
果然,一众人疾驰而来,黄尘滚滚,尘埃漫天,为首者执有西夏大旗,衣甲鲜明,铁骑齐整。
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为首的是西夏悍将野利涛。
正是他,血洗金家寨。
听说西夏军队,老幼妇孺簌簌发抖,昔日情景重现,眼睁睁看着亲人在这些人刀下被夺去生命,温热的鲜血濡湿了土地,血色残阳,凄凉地照着失去生机的寨子。
而年轻力壮的,仇恨已在眼中燃烧,拳头攥紧,牙齿咬得咯咯响。
“展大人,我们只有百多人。”刘岱焦急的说。
“不远处的西北角,有杨文广将军的队伍,刘岱,你走小路,去杨将军处求援。”他镇定看向众军士,缓缓而言:“兄弟们,我们的使命就是护送寨中百姓安全到达环州,现下强敌在此,即使战斗到最后一刻,也要完成任务。”
这是以生命和鲜血来完成责任,秋风飒飒,年轻的脸庞满是刚强,没有人退却,也没有人有丝毫懦弱。
天地间,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