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听吗？”
小翠点点头。
少独行拉她的手，想着自己能说一路，可是三两句便说完了无关江湖和武林的一切，小翠看他一眼，说我也有个朋友。
少独行看她。
“但是她特别讨厌人类，”小翠继续道，“我就给她盖了间人类进不去的屋子。”
小翠也沉默了。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少独行问一会儿要不要吃猪肘子，小翠说不要买的，少独行说我给你做。
小翠变作小乌龟在他肩头。
少独行：“下来自己走！”
小翠不动。
少独行把她从肩头拿下来扔地上，头也不回大步迈开，走出老远，等了半个时辰不见龟影，又从竹屋跑出来找。
扔乌龟的姿势有多帅，找乌龟的样子就有多狼狈。
但是那天开始，少独行话开始多了，两个会说话的相处，当一个话少的，另一个一定话就会变多。
少独行有点理解两个朋友了。
七
五十年还是七十年，记不大清了，反正是个春天，小翠扒着竹笋啃，是龟形，少独行给她洗龟壳，撸着袖子浇水，十分着迷地摸她的壳。
洗完小翠化作人形，光鲜亮丽，少独行拿绿色绣了翠鸟的鞋子给她穿。
小翠忽然开口：“鹤，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少独行说是啊我最喜欢你了。
语气十分敷衍，估计还没反应过来。
于是小翠说：“吃完了，还要。”
少独行说，自己拿。
小翠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说：“我饿了。”
少独行看小翠肉乎乎的小脸蛋，好半天，自己去厨房拿了根的笋，骂着她懒，剥好了洗干净给她，骂骂咧咧又泡了壶茶拿出小点心，说：“一会儿吃烤羊。”
“哦。”小翠咔嚓咔嚓啃起来。
羊烤到一半从厨房出来拿柴火看见一地渣渣，洁癖不怎么严重的童佬咬牙切齿：“你干什么？”
小翠咬一口甜糕嚼都不嚼就吐，咬一口吐一口，咬一口吐一口，看少独行，慢吞吞说：“不是你做的。”
少独行：“这是你最喜欢的那家的。”
小翠咬一口吐一口咬一口吐一口。
“住口！！”少独行怒喝，“我架锅把你煮了信不信？”
小翠看他，直接把流着糖浆的糖糕扔地上。
少独行：“……”
少独行扭头进厨房，好一阵叮叮当当后端着一盘糯米糕出来了，摔在桌子上，得亏是木头做的，没裂。
小翠慢吞吞吃糯米糕，问：“羊呢？”
“……”少独行从牙缝里挤出来声音，“马上好。”
少独行反应了大概半个月，打坐的时候猛地反应过来，从榻上跳下去鞋子都没穿，跑到在竹屋外面的池子边上晒太阳的小乌龟旁边，看那几乎和竹叶融为一体的苍翠，抓着小翠龟壳两边把她夹起来放到面前，少独行喘着气问你什么意思。
小翠：“……”
少独行：“你问我喜不喜欢你，什么意思？”他喜欢小翠乌龟的样子，翠□□滴，美轮美奂。他也喜欢小翠化成人的样子，珠圆玉润，娇憨可爱。
“你什么意思？”
小翠：“……”
小翠她缩壳子。
“你出来！你——”
小翠猛地变大把他压得说不出话，爬进水里沉下去了。
少独行更激动了：“出来！有本事问没本事答吗？”
水面冒出几个泡泡。
少独行气得搬起石头往水里砸。
小翠：做缩头乌龟我最行了。
少独行的一生都是刀，属于人的时刻很少，但现在，他感觉自己错过的少年和青年时期活过来攻击他了。
他那天后半夜一夜没睡，想着怎么温水煮乌龟，思来想去决定继续这种日子就行，小翠还是他的宠物，还是他的家人，没必要。
小翠是妖，他是人，他就算鹤发童颜天荒不老，他也不会比小翠更能活的，他要是死了，小翠怎么办？
他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少年人，他想的更多。人生不是只有爱就够了，也不是只要有目标就够了。
小翠是个变数，是他这一生除了刀以外最好的变数。
他不能做小翠的变数，做个她漫长生命里值得一提的昙花一现就足够了，再多的，怕是会折磨她。
止步于此，就行了。
于是小翠发现半夜发疯的人类好像没发过疯一样，喊她吃饭喊她穿鞋，她继续做她的缩头乌龟，少独行继续做他的养龟大佬。
翠珠池一年四季都能听到少年声音大骂的回荡。
完美。
八
少独行辟谷已久，他除了酒什么都不缺，但他养了一只乌龟，然后就要买鸡鸭鱼羊水彩水果米面食粮，还有梳子发钗鞋子耳夹。
一只龟，附加一只玩偶。
只赚不亏。
亏大了！少独行忿忿，跟养了个祖宗没差别！
这位童佬嘴上骂骂咧咧，身体却很诚实地给那头红藻一样的头发梳了个华丽的发型。
呵，男人。
“您变了许多。”竹子发出了这样的人的声音，“看来假期过的很不错。”
小翠趴在躺椅上，是人形的，红色的眼睛看向左边的竹林，一颗竹子晃晃枝叶，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的声音，植物大部分都是雌雄同体的，很少会有确立的性别，太过罕见的才会自己作自己的母体。
世界那么大，植物才是最神秘的。
小翠看那株竹子。
竹子说：“您不要这样有敌意，我只是传话的。”
“……”小翠起身。
动作的竹子瞬间退了好几丈。
小翠说：“我的假期还有两百年之余。”
竹子结结巴巴：“不是……我、我、我、不是大王、不是大王，翠大人，不是大王，是露仙大人卜卦，您这位宿主没多少时日了，她让我来问您是要像前几位一样处理了还是……”
小翠表情冷然一遍，瞬间抓住那株竹子，竹子不动了，趁着竹脉逃到另一株去了，瑟瑟掉下许多绿叶子。
“叫露仙来。”小翠冷冷地、缓缓地道。
“露仙大人让我转告您下一位有缘人的位置……”
“让露仙亲自来见我。”
“露仙、露仙大人又被大王打了，断了好多腿……”
小翠哽住了。
“翠大人、大人您想好如何回复了吗？”
小翠思索，冷冷答：“带来一本书。”
竹子更抖了：“大人，我不识人字。”
小翠看竹子。
竹子更颤抖了。
少独行买东西回来之后问小翠有没有发生什么，小翠嚼竹子，红色眼睛瞧他。少独行看她手里小儿腕粗的翠竹，小翠一口一口嚼着。
少独行问，好吃吗？
小翠吐掉，说，难吃。
少独行嘴角抽了两下，从怀里拿出一朵翠蓝簪花，扔小翠怀里，刚要说些好听的就忍不住生气：“说了多少次！穿鞋！”
小翠变成乌龟。
九
少独行发现小翠会看自己，经常会。
他会误以为小翠已经发现自己的衰落了。
去老存少从来就不代表长生不老，是人就会死。
他必然会死。
小翠不明白，这个人正值壮年，面貌是，身体也是，怎么会到大限。
她思量之后，在少独行再次为她修甲的时候，问：“鹤，要不要与我结契？”
少独行不解地拧起眉毛。
小翠说：“将你与我连起来的契印，这样我就可以知道你在哪里，你也可以知道我在哪里，对我们都有好处。”
少独行眉毛快缠到一起了。
小翠说：“你离开太久了。”
少独行不怎么自在地转开头。
小翠化作人形，依偎怀中，轻轻吻他的脸，翠碧的面上嵌着两块红玉，圆润的脸挂娇俏的笑：“鹤，同我结契罢，鹤。”
字面意义的温香软玉。
少独行面上一热，道：“既然你这般想，允你便是。”
小翠立刻后撤，脸上的讨好瞬间消失，变脸十分顺畅。
少独行：“……”
小翠在他开骂之前跑出去摆东西了，少独行看她在地上画了很奇怪的图案，是不规则的圆和方，歪歪扭扭在各处摆上珍珠子、半截木、黑羽毛、干兽爪，拉他坐在阵法里这样那样说了说。
少独行按她所说。
仪式没什么大风大浪，甚至没什么改变，少独行只看见手腕处有了些许龟纹，看小翠，意思无非两个字：就这？
小翠温吞吞爬到躺椅上，说：“我要吃肉。”
少独行找了根绳子系在小翠身上，龟甲缚那种绑法，在小翠怔愣的目光中抓着她把她扔出去，绳子飞出好远后就不动了，少独行把绳子拽回来，绳子那头绑着个懵懵的乌龟。
小翠：“……”
少独行笑了：“我看过了，没有石头和竹子会打中你的。”
“……”你在这里游走那么多天就为了这？
小翠默默崩断绳子，将身躯变大，压上少独行，听他骂自己让自己起开，毫不心动。
十
少独行扑街划掉去仙山那天，是很平常的一天。
他给小翠打扮好，一头红发配玉簪，小翠没有人耳朵，便从发髻两边垂下两颗玉珠子，颈间是白银圈子的翡翠璎珞，双手是珊瑚红手串，踩烧云碧水布鞋，除了皮肤有些怪异，与大户人家养的娇娇小姐毫无差别。
少独行看小翠，说：“我要亲你了。”
小翠垫脚亲亲他的脸。
他们看太阳，从日出看到日落，和以往并无不同。
却不会再有和以往不同的以后了。
小翠看他手腕上黯淡的龟纹，一动不动。
人真的是很奇妙的生物，少独行是她遇到的第七个有缘人，前六个她都吃掉了，他们都想杀了她，少独行不想。
“鹤。”小翠喊他。
十一
夭寿，猴子打乌龟了。
打就打嘛。
妖境之主的那只猴子和妖境建立者的那只乌龟。
妖境最锋利的刃和最坚固的盾，它俩打个屁啊！我们都死了都打不出个结果！
猴子出气了，问乌龟到底疯没疯。
乌龟说：“我要他。”
猴子立马就又要激情打龟。
乌龟说：“我可以把壳给你。”
猴子立刻激情打龟：“有病吧？”
神经病好好的妖怪不做去找人谈恋爱我妖境八千美人满足不了你了是吗？今天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爱的铁拳！
讨厌人类的猴子有个朋友，是只乌龟，乌龟说要跟人类谈恋爱，为此乌龟愿意把自己最坚固的壳送给猴子，于是猴子把乌龟揍了。
十二
少独行下意识把糕点摆完盘后清醒过来，脸色阴沉地能滴下墨水。
紫皮柚子和长得急的朋友怪异地看着他手里的另一个东西，和糕点一起买回来的，一双鞋子，大小尺寸样式通通是女款。
紫皮柚子：“好友你……”
长的急：“鹤老你……”
“闭嘴！”少独行大骂。
紫皮柚子和长的急表情更奇怪了，翻译一下就是：你居然能找到对象？
但是一想大家现在都是单身就平衡了。
果然是男人的情谊。
“弟妹……”
“嫂子……”
“闭嘴！”
彼此对视，左眼“八”右眼“卦”，脸上写满“想知道”。
有人来跑腿：“少独行！少独行！仙山大门有人找你！”
少独行就去了，两个损友也跟上，问跑腿的是什么人，跑腿的说不知道，反正大门那边找少独行很急。
仙山与其说是山，更像是另一个苦境，但不同的是仙山是有范围和尽头的，入口是一座大门，登记的人是个没有脸的不知道男女的人，登记人员旁边还站着个顶了一头乱糟糟的海藻一样的头发的少年身形的人，正在同登记人员谈什么，转过头。
脸是人脸，眼睛不是人眼。左眼眼白冰雪色，黑色莲花状瞳仁，右眼眼白夜漆黑，雪色冰晶状瞳仁。
“不是人吧？”长的急小小声问。
“不是人吧。”紫皮柚子小小声说。
少独行皱眉，上前，仙山大门有条线，所有死人都能迈过线进门，但不是所有死人都能从那条线走出来。他站在线前，问少年人：“找我做什么？”
“可否一观翠大人的契印。”少年人说。
少独行抬手给他看左手腕的龟纹。
少年人看过，点头又问：“翠大人跟您讲了这是伴侣的契印吗？”
少独行愣住。
少年人掏出一卷书：“这是有关契印和翠大人遇到您的记载，请过目。”
他的手很轻易越过线。
少独行接过，看过之后从牙缝里挤声音：“小翠呢？”
少年人说：“此地是死人归属，翠大人不属于死人之列，不能来，吾身体特殊，故吾来。吾来此只有一事询问，您与翠大人可有约定来世？”
“无。”
少年人松了口气，又问：“那您可愿意与吾等同行？”
少独行抬眼：“小翠闹什么幺蛾子？”
少年人半垂眸：“绝食，以死相逼。”
“……”少独行沉默了。
他想了一会儿，问在哪里签字，少年人说最后一页。
远远观望的长的急：“鹤老这是要回去了？”
远远观望的紫皮柚子：“弟妹大手笔。”
少年人和登记人也没想到少独行这么敢，登记人结结巴巴问：“你知道什么意思嘛？”少独行不悦地皱眉，登记人比划，“你做不了人了，而且可能没有来世。”
少独行嗤笑：“来世同我今生有什么关系？为了来世的虚无缥缈舍弃现今，荒谬至极！”
登记人哑然。
少年人欲言又止，听得身后惊呼，转了头，平静的脸上也布满惊愕。
翠衫的娇娘子捧着刀，站在他身后，没头发，一颗光头锃光瓦亮，但是是人类皮肤的颜色，红色眼睛，皮脂好像一块一块的云朵。
紫皮柚子：“可爱。”
长的急：“可爱。”
在可爱面前，美丽一败涂地。
可爱的姑娘赤着脚，脚底血糊糊的，仙山门口没有碎石头，不知道她跑了多久才到这里。但是她似乎很开心，大声地、急促地喊了一声：“鹤！”
她又要迈步。
少年人急忙奔过去按住她，一黑衣女子也自她身后压住她，怒喝：“莫发疯！这地方是汝能来的地方吗？不要命了？！”
“鹤！”可爱的姑娘盯着他，不管不顾地就要往前走，“鹤！”
登记人也赶紧去摁着：“这位大人！此地不是您能随意进出的！”
可爱的姑娘只是高兴地喊着：“鹤！”
少独行转身离开了。
没有半点犹豫。
姑娘的挣扎一下停止了，她看着人类的背影，仿佛被抽走了骨头和底气，一下子跪倒了。黑衣女子急忙扶住她，黑衣的女子面上覆着黑纱，瞧不清面容，但想来应是美人如画，黑衣女人抱着可爱的姑娘，看姑娘落泪，叹息一声。
少年人给她看了签字。
黑衣女人愣住，正要捏诀的手顿住，思量片刻，垂下手安抚姑娘去了。姑娘只是痴痴地哭，也不叫，大抵所有的哀嚎都随着那龟壳骨一起被抽走了。
“你老婆哭了。”长的急说。
“哭得好惨。”紫皮柚子说。
两只看匆匆而去匆匆而回被他俩这两句话整的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的少独行，少独行手里拿着一样东西，是他今日买的鞋子，翠底绣水，十分衬姑娘的翠衫。
“我走了。”少独行说。
“走吧。”二人颇为感慨，“吾家有儿初长成啊。”
少独行想杀人，但是深呼吸，迈过那条线，出了仙山,他感觉自己好像有点变化，但又没什么太大变化。其实不重要，做人作妖都一样，武学、好友、还有乌龟，他的心没变，都一样。
少独行看她哭得难过，半跪下，拿了帕子给她擦干净，看那血糊糊的，眉毛竖起：“让你穿鞋就是不听是吧？”
她一边哭一边骂：“你不给我穿我不会！”
少独行把鞋子给她提溜着，把她抱起来：“真蠢！”
“我才不蠢！”她反驳，鼻涕眼泪都蹭在他胸口，“我把所有人都算计了！”
黑衣女子语气无奈：“你是恃宠而骄。”
她没反驳，对少独行撒娇：“我要吃肉，我饿了！”
少独行：“你是猪吗？”
黑衣女子捏了手诀将他们送走，少年人正要同她离去就听见登记人对女子讲：“您毁了关于契印的记载罢？这样荒唐的事情，再来一次可就不好了。”
女子说好。
少年半垂眼睛，权当没听到。
十三
少独行很多事情都不知道，比如小翠用了半身妖力和壳子的力量发疯做了他从仙山出来的筹码。
整个妖境都是小翠的龟壳做的，是她的原身，生生将原身和分身化相斩断，是她发狠舍弃了唯一的保护和拿捏猴子的筹码，猴子气得想打死她举起拳头还是没下去——不跟以前一样，现在猴子一拳头下去是能打死乌龟的。
小翠拿着本身的壳子不吃不喝就说要他，剩下的事情她不管，怎么去仙山她不管，怎么把少独行从人变成半妖她也不管，她活了很多很多年，发疯的时候就一次，一次就够要命了。
小翠也有很多东西不知道，比如挨打的露仙瘸着腿把记录里所有关于契印的都烧掉了，比如几个妖魔鬼怪熬天熬夜地找怎么把人变成妖怎么去把人从仙山带回来，这些小翠通通不知道，他们在苦境定居它们拦了几次起杀心的猴子小翠也不知道。
这些小翠也不用知道。
她一辈子只发了一次疯，结果让她心满意足就好。
至于少独行怎么从她嘴里知道自己是第七个有缘人以及她开始就是拿他当乐子准备等他不好玩了就把他一口吃了，还有小翠暗搓搓瞒下她把本身拿起做要挟等等好多好多事情，等少独行知道了，怎么跟小翠闹，那都不是什么大事。
小翠跟他讲，你要是不想做妖了活够了跟我讲，先把我杀了。
少独行一脚把她踢水里，冷笑道，你先跟我讲清楚妖怪的本身和化相是什么。
“……”小翠缩壳子，她缩头乌龟一向很行。
少独行冷笑，什么时候想说了什么时候爬出来。
小翠慢吞吞道：“我饿了。”
恃宠而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