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红莲愣愣的。
“人类,让开。”它说。
红莲没动,秀灵道人拉她一把,给他们让路,它开头,一堆人类走在中间,走最后的是一个白衣男人,看看红莲,看看秀灵,什么都没说。
一只白蜘蛛从男人肩上跳到红莲肩上,爬到红发下藏着。
“大王让吾转告莲君,”蜘蛛的声音像蜘蛛丝一样轻,“请您做个假相在此地,再亲自走一趟北地。”
“……”
“大王来看一下到底出了什么事,让吾叮嘱莲君,莲君若还想同人一起,就不要乱来。”
“……”
红莲怔怔的,想起她离开家时有一只猴子同一朵莲花讲,想回就回,只是别把人带来。那样讨厌人类的猴子,在叮嘱莲花,别被人发现了。
红莲转头,看见自己的丈夫,他身上有伤,有猴子的气味,猴子没有打死他。风蓝芥对自己的妻子笑,却没在她眼睛里看到自己,没有风蓝芥,也没有玄桦,她在思念别的什么。白衣的男人挡住他的视线。
男人说,别停。
风蓝芥什么都明白了,为什么那个妖境之主说要换个房间,还要特意经过这里,为什么自己会挨打,为什么妖境之主会招来这里。
妖境之主开口说要二十张人皮,没什么用,但是它要。
风蓝芥是不同意的,但是那些他尊敬的长辈转眼拿出来了,就像当他们需要取暖的时候拿出了“柴”一样。
妖境之主身边有一株莲花,在一个白缸里,白衣的男人背着缸。
风蓝芥的妻子为这个屋子里的生命奉茶。
妖境之主让他们清路,在地图上划了一条朝北的线,只说清路,白衣的男人说:“人类只要将那条线清干净,剩下的,吾等来处理就好了。”
妖境之主脚边伏着一条细犬,皮毛滑亮。
妖境之主和背着莲花的男人去看那池莲花,风蓝芥察觉到妻子很开心,于是他也就笑了,无论怎样,红莲没那么难过就好。
拂衣不留人剑斩匪徒,血溅在她的衣摆,并没有多添几分,她提着剑在尸体中走着,避免留下漏网之鱼,这是一伙打家劫舍的匪徒,已经屠戮好几个村子了。哪怕只有一个活下来,那些老弱面临的报复也是毁灭性的。
一抹白色落在她身边。
“师兄。”她喊,笑了笑,龙泉剑刺破少年的心口。
碎兰雪半蹙眉,长衣雪立,君子一派,半点尘俗不碰。他掏出一方素帕子,细细擦去拂衣不留人脸上的血污,拂衣不留人嫌他讲究,卷了袖子擦了。
“师兄前来,可是此次雪难有了对策?师父不许吾去探查,吾甚是担忧。”
“似乎已经停止了,但是师父惹了麻烦。”
拂衣不留人瞪大眼睛:“师父怎么会惹麻烦?”
碎兰雪道:“师父似乎与佛门起了冲突,不慎伤人。”
拂衣不留人更难以置信了,收剑,上马,她不会化光,不要问为什么不会,反正她不会,再问就挨打,碎兰雪低低叹息,抓住她的手,化光而去。
秀灵道人算是个挂单的,是他们的师祖托在这个道门的,但是很不幸秀灵道人战斗力太高本事太强模模糊糊就成了招牌,平时秀灵道人好脾气,不怎么会反驳,这只是个小道门,没什么名声,拂衣不留人踹开大门的时候一堆老东西在推脱秀灵道人不是本门中人。
“我呸!”龙泉剑扎入石板七寸,剑身嗡鸣,是在渴血,红衣女子瞪圆眼睛,似乎要把那些虚伪之人全斩于剑下,“当初让师尊为汝等挣名声的时候汝等不是这么说的!”
碎兰雪抿唇,站在一旁。
拂衣不留人走到佛门之人面前,十分无礼,十分大胆,“今日敢动吾师尊,吾来日见一个和尚杀一个!”
“竖子敢尔!”
龙泉万剑引天殊,孤云秋水尘不染*。
打成共识。
拂衣不留人掐着秃头的脖子往外走,走到门口,看见她家师尊回来了,煞气袭面,冷冽如冰,全然不见平日温吞,抬眼见拂衣不留人和碎兰雪,剑眉聚峰,罡风和兽吼对着凡人,破碎的铁刃在空气中漂浮,似乎随时要割裂血管。
拂衣不留人哆嗦一下,手抽搐,鸡蛋似的光头骨碌碌滚下台阶,经过淬红的蓝玉,停下的时候已经成两节了,红的白的。
拂衣不留人:“……”师兄,师尊坏掉了。
碎兰雪:“……”师妹,打不过,赶紧跑吧。
“去做什么?”恶鬼冷冷问。
拂衣不留人:“……踢馆。”
“不用了,”恶鬼迈上阶梯,“已经灭门了。”
拂衣不留人:“……”虽然但是,师兄,我能口吐国粹吗?
碎兰雪:“……”不行。
碎兰雪让开身子,“顺手”把吓得动都不动的拂衣不留人拉身后,低着头,十分恭顺地开口:“师尊,发生了何事?”
那红色的脚印停在他的视线里。
“没什么,”他的师尊说,“只是娘亲不见了。”
脚印继续前行。
拂衣不留人结结巴巴:“师尊、师尊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吗?”
碎兰雪:“……别信谣言。”
碎兰雪和拂衣不留人坐在台阶上休息一会儿,时不时看看山上,没有死亡的气息,相信他们应该是“谈”好了,拂衣不留人看自己的师兄,问秀灵道人会不会入魔。碎兰雪说应该不会。
“师尊以‘善’入道,便是心怀悲悯,惩恶扬善。”
“那对师尊来讲,伤害‘祖母’便是‘恶’了。”
不过一念之间。
拂衣不留人撑着下巴,染着赤红的明亮眼睛瞧碎兰雪:“师兄打算以何入道?师妹打算以武入道,天灾已过,人祸将来,吾以为正是止戈为武,以心为剑,心之所向,剑之所指。”
“吾将以我入道。”碎兰雪淡淡道。
拂衣不留人惊讶,继而释然,祝愿道:“大道无情,愿师兄执炬明路,不为外物所扰,得以正道。”
八
死亡是一件荒谬的事情。
风蓝芥想。
他看着仙山大门。
他看着自己的命运。
三教圣人。
一切早已注定,他是被选中的祭品,自己的一切都是下一次、下下次的铺垫,他们想在最动乱的年代创造出能引领世人的圣人。
风蓝芥不是终点,风蓝芥的一生是不会被记载的途中。
“您要直接转世还是……”管理的人问他,时不时望向他的身后。
他在看什么,在等什么?
无所谓了,在风蓝芥选择用自己的生命去恢复大地生气的时候,他就已经舍弃了一切,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风蓝芥选择迈过那条线。
“玄桦!”那是他不敢想象的声音。
风蓝芥发现管理人散发出一种“果然如此”、“就应该这样”的气场。
风蓝芥扭头,掺着一点墨蓝色的瞳孔因为看到的东西而缩进。
黑色的莲花走过红色的湖水,竭尽全力朝他奔跑。那是在他梦里都没有出现过的场景,他的挚爱拼尽全力朝他走来。
“红……”他几乎已经忘了怎么说话了,“莲花!”
那更像是另一个声音,从他的灵魂里发出的呐喊。
他的莲花。
旧日的时光冲荡他的大脑,在所有的黑白里,她是唯一的色彩。那个人带着淡红色的不微笑的莲花走过长阶,莲花同他比肩,他的手掌曾描摹她的脸颊,她是他的方向,她是慈悲的神也是无情的仙,他在她怀里流着血,黑白的烟花光芒里,她的眼睛是色彩的倒影。
“莲花。”他说,“来世,能与吾结为夫妻吗?”
莲花的表情是空洞,莲花的眼睛是世界,莲花问:“今生不可以吗?吾爱汝,汝亦爱吾,今生不可以吗?”
他很痛苦。
他说,吾今生只能是天下的,来世才能是汝的。
“玄桦!”他的红莲在喊他。
不是我的,风蓝芥近乎绝望,红莲眼中从来没有风蓝芥,红莲从来在想着另外一个人。
莲花的颜色变出了血一样的深红,她扯着嘴角说吾会笑了,吾会笑了,玄桦,吾会笑了!
他还在痛苦。
莲花挂着风蓝芥最熟悉的笑容,玄桦。莲花喊着他的名字,玄桦,汝死了,汝已经为众生死过了,吾来带汝走,吾与汝结为夫妻,吾将汝变作同类,长长久久不离分。
风蓝芥惊醒了。
黑色的红莲抓住他的手,肩胛骨的印记灼烧他的魂灵。
“玄桦!”黑色的红莲淌着绿色的血,光着脚,她很冷,她抓着他的手腕,望着他,和记忆里那朵不为所动的莲花、自持骄傲的红莲都不一样,她露出了祈求,“风蓝芥!”
玄桦,同吾走吧。
玄桦没有同她走。
玄桦说,来找吾,莲花,来找吾,来世同吾做夫妻。
玄桦说,那是吾的灵魂,仍然是吾。
玄桦说,莲花,吾不能属于汝。
那么,风蓝芥就能属于红莲了吗?风蓝芥绝望地想,玄桦的博爱和胸怀他也有,心怀众生他也心怀众生了,然后呢?然后风蓝芥一声不吭献祭了自己,正如玄桦为了守护他人而战死。
他们是心怀天下的人。
那么就不可能不管不顾地自私。
那么,然后呢?
红莲怎么办?
风蓝芥看着疯魔的妖,想不出办法。
妖说:“同吾走,吾将汝变作妖,吾与汝可一起守护吾的世界。”她露出惶恐的急切,“玄桦!风蓝芥!吾想带汝去看看吾的世界!吾走过人界,吾为汝做过人了,汝为吾做一回妖,可好?”
所有答应玄桦的,她都做到了,不伤人、做夫妻、做人,答应风蓝芥的事情也做到了,入世、救世、不毁灭人类。
她唯一想要的,只是那个和她求婚的魂灵陪她去看看她的世界。
她的亲友不喜欢人类。
风蓝芥想起以前的时候,还活着的时候,在一个蝉鸣的夏天,红莲还是一头红色的火烧一样的头发,她在明亮的屋子里,在光照不到的地方,看着桌子上的一盘桃子发呆。风蓝芥走进来她都没反应。于是风蓝芥问她在想什么。
“吾有个家人,喜欢吃桃。”红莲说,“它,不喜欢人类,所以吾不能带汝回家。”
风蓝芥问为什么。
红莲说:“它不喜欢人类。”
它不喜欢人类,所以不能强迫它接受风蓝芥,所以红莲不能回家,风蓝芥便说:“待吾死了,卿卿带吾的魂灵归乡,这便不算是带人回家了。”
红莲说:“汝说过的!汝答应过的!汝要和吾回家的!”
风蓝芥答应了的。
她只是……想给自己的爱看看自己的世界。
仅仅是这样。
植物的世界很简单的,植物不撒谎,植物不违约。
风蓝芥的喉咙里像被塞了一块石头。
管理员看着这一个画面,妖和人,他曾见过这样的画面,能跨越生死界限活着来到此地的生灵,千年万年,只有这一个,可见其术法造诣,偏偏这样的才能被人类的誓约困顿至疯魔。
妖从来不明白人类的险恶和扭曲。
那个男人用着痛苦的表情、痛苦的目光、痛苦的声音表达着:“红莲,下一世、下一世吾不做人,吾与汝,生生世世、生生世世……”
人类从来不明白,只要取消那个约定就好了。
他们不肯撒手,又自以为是的补偿。
困住妖的从来不是爱,是誓言,这些非人从来不会违约,它们可以舍弃爱,但不会违背承诺。
非人和人,从来,从来都不一样。
“莲花,来生……”
乌龟:“不管吗?”
猴子:“它想如何就如何。”
乌龟:“吾问的是那根骨刺。”
猴子:“无妨,还不致命,等它好一些了找它拔出来就好了。”
乌龟:“汝行,汝能忍,汝就别来饮吾的酒。”
猴子瞧乌龟一眼:“这是露水酿的吧?”
白衣男人在酒库外:“翠尊,大王,二位再呆在吾的酒库,吾就要重新去找材料酿酒了。”
乌龟:“勉之。”
猴子:“多多益善。”
男人:“……”
风蓝芥看见了死去的挚友,有着歉疚但没有后悔的挚友,那双从未混沌疯狂的眼睛里有着歉疚和对一个妖物毁灭的爱意。
学渊有舟的一生是求知、大义、黎民和最扭曲的爱意。
妖境之主将未可知的冰雪送回北地后就带着残存的妖魔回妖境,然而,在走之前,妖境之主去见了风蓝芥的妻子,风蓝芥的妻子笑呵呵捧了一盘散发着甜蜜香气的桃子走了出来。于是妖境之主也就笑了。
只是一个眨眼的松懈。
人类将爱慕的骨头扎进了妖境之主的心脏。
汁水丰满的桃子骨碌碌滚了一地,金色的大衫裹着碧色的裙摆,摇曳的弧度是紧张和惊恐,那双眼只剩下流淌的红色。
也只是一个眨眼的时间。
或许是鸟儿煽动翅膀的一次时间。
妖境之主捏碎了那双盛满爱意与恨意的眼睛,但妖境之主拔不出那根骨头,像不能否认自己被厌恶的人类爱着。
风蓝芥又眨了一下眼睛。
他的学堂和房子就被毁掉了,化为湮灭,隐藏在泥瓦和屋梁下的许多人就出现了。
金色和银色闪过他的眼睛,于是风蓝芥又眨眼睛了。
一把剑停在他妻子眼前,白色的丝线挂满血污。
……不过是一个眨眼。
在强大面前,一个眨眼,就足够漫长了。
漫长到足够颠覆风蓝芥的世界和认知。
开始的太快,结束的也快。
红莲看着妖境之主的伤口,黑色一点点缠绕住她,她散发出愤怒和恨,伤心和无措,妖境之主一拳将红莲打昏过去,但没有接住她,白衣的男人织就巨大的茧,身影快的像光。风蓝芥听见他说,大王,已经没有人了,除了……
白衣的男人看风蓝芥。
妖境之主有熔岩一般的金色眼睛,看着风蓝芥,说:“吾伤好了,汝这么告诉它。”
妖境之主转身。
“不杀吾吗?”风蓝芥比自己以为的冷静。
妖境之主说:“汝未有敌意,为何杀汝?”
真奇怪啊,它们不想伤人,人就急着毁灭它们了,真奇怪啊。
“红莲说,汝讨厌人类。”
妖境之主说:“它喜欢。”
它喜欢,所以我能忍让半步。
妖境之主又回头,道:“等汝不想做人,可以来我家看看。”
妖境之主走了,风蓝芥抱着自己的妻子离开红莲镇,但是那些人挖开了那池莲花,土壤死去了,力量的气息碾压着人类的腑脏,秀灵道人和佛门的人同时到来的,风蓝芥没见过那位温和甚至好欺负的道长这么疯狂的样子。
红莲不杀人,风蓝芥最爱的那头红发已经黑掉了,她越来越多沉睡,在梦里喊着玄桦的名字。
秀灵道人喊红莲“娘亲”的时候,风蓝芥终于明白他看着自己眼里的恨和无奈。
而秀灵道人也很无奈,那是个读书人,在他们这种修炼的人里只能算个孩子,他只是个什么都不懂得孩子,心里想着正义,做事光明磊落,对人来讲做的最出格的也就是娶了个不是人的老婆,但是他没什么错。
风蓝芥只是个无辜的人。
他只是个聪明但不懂世俗的孩子。
他的命运过早地苛责这个孩子,这不公平,但秀灵道人没办法阻止命运的脚步。
“所以,汝是玄桦和红莲的……孩子?”风蓝芥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很复杂。
秀灵道人表情也复杂了,怎么说呢,果然还是个孩子。“吾是弃婴,师尊和师母捡到吾,吾就偶尔喊他们娘亲和爹亲。”
“是吗?”风蓝芥松了口气。
红莲不肯说怎么遏制那股妖力,秀灵道人趁她迷迷糊糊的时候哄着她说,红莲说需要一个圣人的骸骨,还有她的妖力。
秀灵道人打算自己去的,救世而死,他不违背自己的道。
但是风蓝芥先他一步。
有着红莲的妖力的圣人,这才是红莲不愿意说的理由。
秀灵道人想,他还是个孩子。秀灵道人又想,我成孤儿了,我没有父母了。
学渊有舟很愧疚,但没有后悔。
爱没有错,爱也不应该后悔,但任何以爱为名的伤害都是罪恶,被他爱上,不算幸运也不算倒霉,被他伤害,是他不应该的罪恶。
但是。
“伊眼中没有吾。”学渊有舟微笑着。
他还是风蓝芥最熟悉的发小、同窗、挚友、同行者,他们有着天下大同的理想,有着坚持的气魄,他们说一年不行就一百年一千年,他们想让知识走进所有人的心里,他们希望公平、正义,他们讨论律法也说农牧,他们会悯怀那些苦难的人也会撸起袖子惩罚罪恶。
他们。
他们的理想。
“对不起。”学渊有舟还是笑。
“吾不明白。”风蓝芥说。
学渊有舟说:“吾想,吾做不了圣人,吾只是个俗人,撑死算个好人,但是看见伊,吾忽然明白汝同红莲,吾很渴望那种感情,蓝芥,少年时吾与汝讨论,人人心内都有一头野兽,我们用礼仪教养束缚那头野兽,我们都有不堪庸俗的那一面,只是克制。吾看见伊,然后释放那头野兽,伊没有引诱吾,是吾自己选择服从恶意,人类的恶意从来超乎想象。”
学渊有舟看着风蓝芥:“那么,汝的野兽,选择了谁?”
风蓝芥没说话。
“人的爱,是最大的恶。”学渊有舟说,起身,“吾要去转世了,吾诅咒了伊,吾的生生世世,伊都要和吾互相折磨了。”他耸耸肩,露出期待的表情。
风蓝芥看着这个朋友。
那我们的理想呢?
无声的询问。
学渊有舟微微笑,面如冠玉,“蓝芥,当那些人说起三世圣人的时候,当汝答应的时候,吾与汝的理想,就不存在了。”
我们是互相成就的知己,但是这段友谊是为了成就别的人的时候,我们伟大的理想,就不存在了。
风蓝芥说不出话。
学渊有舟拍拍他的肩膀。
风蓝芥和学渊有舟是挚友,但不会有任何记载,也不会有人记得了。
九
拂衣不留人往南修行去了,回来的时候说她要弃道。
秀灵道人看自己的徒弟,她是他最期待的那个,她的天赋不如长徒,但仍然是秀灵道人认为的最有可能证道的人。
她策马而去,秀灵道人在山头看着那道红色的影子,挺开心的,他的弟子,成全了他离开世俗的心愿,她说着弃道,却从未放开止戈为武的理念,她说着爱,却从未放弃公正。
秀灵道人衷心祝愿她和那个白色的妖,也觉得选择“我”的弟子是能够让他放心的。
然后他背起养父传承的剑,眼前浮现粉色和黑色的身影,秀灵道人笑笑,大步向前。
秀灵是玄桦给的名字,人类的选择是红莲给的,他选择做个人,人类比魔怪更复杂,说不上更好或者更坏,只是……复杂。人类是崇高且卑劣的存在,秀灵想,我也是。
每个人心底都有一个怪物,人类用道德和自持束缚物怪。
我不用束缚,我就是怪物。秀灵拔出剑,放在那个和尚脖子上,温温和和地开口:“这么说可能不太合适,但是,无为大师,汝也不想吾大开杀戒吧?”
和尚转过身,是他熟悉的面容,是他不熟悉的冷酷。玄桦只是有些不知变通的木讷,风蓝芥有着读书人特有的儒雅随和,而这个僧人,有着佛门特有的特质——不像人,他冷酷得像一块石头,但那眉心的莲花印记红艳得让秀灵想起在那场风雪里消失的火。
他的眼里有一些秀灵熟悉的东西。
于是秀灵收了锋利的刃,很无奈,非常无奈,他说:“他们什么都没有同汝讲。”
无为合十:“请施主解惑。”
那是个很长的故事,但是秀灵不想讲,他挑了想讲的那部分,他讲了一部分的风蓝芥和红莲,讲人类和妖一见定情,讲人类和妖的婚礼,讲人类和妖的守护,讲人类和妖的拯救,讲人类和妖的挣扎,讲人类和妖的选择,讲人类和妖的约定。
他们约定了生生世世。
于是和尚哭泣了。
僧人捂住脸,流下眼泪,他的灵魂发出痛苦的呼喊,他在痛苦,那个黑衣的女人欢喜地跑向他,喊着风蓝芥,风蓝芥,她那样的欣喜,像是看到了终点的旅行者,看到了救赎的困徒,那样的欣喜却僵硬在他布下的陷阱里。
她的脚有伤口,在碎叶和泥土之上,白嫩的像蘑菇,她散发着浓郁的莲花香气,散发着浓郁的悲伤和绝望。
她的身后躺着他的长辈,她能够轻易打破法阵,却一动不动,愣愣看着他。
那目光让他的灵魂哭泣。
她来找他,来履行约定,然后被无知的他封印。
他封印了自己的所爱。
我肯定在第一次见面就爱着她,我爱过她,爱着她,在自己不知道的灵魂里,我把她当作最不能伤害的崇高和救赎,然后,我摧毁了她。
我佛啊,这是谁的错呢?是谁的罪呢?
他们喊我圣僧,可我是个不遵守承诺的罪人。
秀灵翻了个白眼,求求了,能不能让他做个别那么玻璃心的圣人?就不能让他有点欠收拾的特质吗?总是做这种冤大头我很难下死手揍他的。
秀灵起身:“那么,帮吾释放伊,同伊道歉,然后让这段孽缘结束在这一生。”
无为选择摇头。
“伊入魔了。”无为说,“吾、吾不能——”
总是这样。
他总是选择了更多人。
秀灵道人看到自己憧憬的牺牲和正义,他永远走不到的理想,于是秀灵道人叹气,僧人仰着头看他,看到道人眼中的怜悯和怀念,还有决绝,道人越过他,僧人的身后是一池黑色的莲花,那些莲花下是翻涌的力量和沉默的碎骨,这些莲花里,有一朵,禁锢着一个意识。
红莲镇已经没有生命传颂不谢之花了,这里在几百年前就变成了沙漠,被侵蚀的土壤庇护不了任何生命,它们都离开了,那具人类骸骨撑了几百年已经腐朽得不成样子了,人类需要新的替代品去封印这股力量。
没有比那个妖物更合适的了。
没有比无为更好的诱饵了。
没有办法了,秀灵想,没有办法了。他只能选择舍弃人类的力量了,他只能用非人的力量了——他的半身是一本书,他不能修改发生过的事实,但是他可以修改那些记载,人类的记载,把那些事实变成故事,隐藏在口口相传下的真实变得面目不堪。
修改它、覆盖它,决定它。
吾便是它。
文渊先生,生于庚辰年壬辰月戊辰日丙辰时,殁于甲子年葵亥月庚申日壬午时。
圣灵尊者,生于庚辰年壬辰月戊辰日丙辰时,殁于甲子年葵亥月庚申日壬午时。
“无为禅师,生于庚辰年壬辰月戊辰日丙辰时,殁于甲子年葵亥月庚申日壬午时。”秀灵说出了结局,抹去玄桦和风蓝芥的一切,不会再有任何有关的记载,那只是个荒谬的故事,故事里有个妖怪爱上人类,疯魔了。
那仅仅是个故事。
那个故事里没有一场烟火,没有一个孩子,没有约定,没有来生。
那仅仅是个荒谬的故事。
人类的血肉和微笑溃散成纸屑,穿过生灵不能穿过的结界,围绕着一朵黑色的含苞欲放的莲花,飘散了,宛如一场纸烟花。
新的封印已经形成,人类的力量,半妖的力量,中和着那股毁灭。
再也没有别的故事了。
僧人看着那朵不开放的莲花,灵魂在尖叫,尖叫着毁灭,他伸出手,那手指颤抖着,试图在沙子上写下一个名字,一个他在记载中看过的名字。
他记不起那个名字了,他在三千年前说过爱,但他想不起了*。
那不是个故事啊,僧人想,我的灵魂说,他们不是故事。
十
妖境以前没有半人,孤露算是第一个,然后妖境有了半人的一块地方,渐渐的半人就多了起来,虽然不能随意离开封地,但至少能活。半人的另一半有很多品种,邪魔物怪,但是没有植物的半人,植物无法和别的种族创造生命,这是众所周知的,植物天然拒绝任何混杂。
但是她不一样。
孤露看着半人,这个半人身上是植物的特质。
半人对她露出微笑,这也很奇怪,植物不会笑,半人有着明显的植物特征,花丝一样的血脉在近乎透明的肌肤下隐约可见,一头蕊金色的长发在空气中漂浮着,那双眼睛是黝黑的,莲花做裙,漩涡眉,眉心是翠色的莲印。
孤露看见半人手中的剑,两尺七寸,无刃无锋,没有任何显眼的特征,那剑意像极了碎兰雪和剑子仙迹。
大王说:“让孤露看看封印。”
半人带半妖和大妖物去看那朵莲花,孤露查看过后,说,是佛门的封印,只能从内部打破。大王气得就要动手,但还是没有。
半人看了眼孤露,没说话。
大王离开了,孤露留下观察封印,确实是佛门的封印,但封印内部还有一重封印,削弱外部的结界,是保护的作用,只要里面的莲花想出来,那这封印相当于不存在。
那重封印,孤露知道说出来一定会挨打,是她师门的。
半人身上有佛光,看孤露,眉眼弯弯,说:“汝不说完吗?”
孤露说:“说完大王会揍吾。”
“它打半妖很疼吗?”
“很疼。”
“它不喜欢吾,因为吾是人类养大的。”
“吾也是。”
半人笑笑,说:“灵秀,可唤吾灵秀。”
“孤露,也可以唤作露仙。”
人类养大的半妖和半人交谈着成长中的故事,养大半人的是个僧侣,那是个不怎么着调的人,从来不强迫灵秀做什么,灵秀被教养的很好。孤露笑不出来,只说自己的师兄对自己很好,还说自己有了一个家庭成员,是一只狐狸。
灵秀很羡慕,这里只有她一个。
“如果,”孤露尝试开口,“如果封印解开了,汝可以来吾家,吾酿的酒狐狸很喜欢,汝也可以试试。”
灵秀很开心地点头,问狐狸有什么喜欢的没有。
“狐狸喜欢,”孤露的目光柔软着,“喜欢红色的翘头履。”她比划着。
灵秀很认真地点头,说,吾会带着礼物拜访的。
灵秀的礼物不会被收到了。
真遗憾。
十一
素还真做了一个梦,因为一页书在梦中拒绝苏醒,他很久没休息好了,但是他忽然很困,就睡着了,梦里是一处沙漠里的莲花池,开在白色沙子上的黑莲花,触目惊心,
“您好。”
素还真转身,是一个少女,那面容吓了他一跳。
那张脸和他有九成相似。
少女着粉色莲裙,欠身行礼,“素先生,您好。”
“你好,不知此处何地,姑娘为何如此?”
“吾为灵秀,如先生所见,与先生面目相似,传自先父。来此是为了拜托先生一件事。”
素还真沉吟一番,点头,“姑娘请讲。”
少女开口:“是母亲,先父与母亲感情甚笃,离世前同母亲允诺生生世世做夫妻,母亲重诺,便不断寻找先父转世。”
素还真心里咯噔一下。
“那转世不信,伤害了母亲,重伤了她。”
素还真松了口气。
“母亲走不出来,她问父亲为什么不守承诺,入魔疯癫。母亲不是会为情所困的人,她只是需要一个人否定那个承诺,吾便是请素先生扮作父亲,同母亲讲,自己违约了,那个誓言不作数了,只是这句话就可以了。”
素还真思考着,许久,问,这是哪里。
“是母亲的梦,素先生可放心,母亲清醒后先生自然会醒来,然后遗忘这一切。”
“令堂若是醒不来呢?”
“吾会在一个时辰后送先生离开。”少女还是笑,“素先生有一子,曾受异法拔苗助长,伤害甚大,吾有一药,服之可平其憾。无论先生如何,吾都会将此药送至令郎手中。”
素还真握拂尘的手微微一紧,片刻,问,如何去寻令堂,吾又该如何扮作令尊。
灵秀微微笑:“母亲名字中有一莲字,正是池中黑莲中的一朵,先生可自行发挥,母亲已经疯魔到分不清父亲和父亲的转世了。”
素还真思量片刻,转身走进了莲花中,这黑色莲花让他不舒服,让他苦痛和不忍,黑白的世界,一点色彩都没有。他打量周围,视线落在一枝含苞的莲花上,他的灵魂苦痛的都要哭出来了。
那是不属于“素还真”的一部分。
他触碰了那朵莲花,掉入水墨之境中,入目便是玉波池的白莲花,玉波池前坐了个黑色的影子。
莲花。
红莲。
莲姬。
素还真半垂眸,道:“这位夫人,令爱十分担忧您。”
黑色的影子发出凋落的声音:“汝来了。”
“……是,吾来了。”果真疯魔了。
“汝……今生已有所爱?”
“已有所爱。”
“那当初为何要求吾与汝生生世世做夫妻?”
素还真说不出话,他又想起自己的妻子,他叹息着坐在那影子旁边,道:“是吾违背誓言,汝——”他想说,汝放弃吧,不要再守着这个谎言了。但是他开不了口。
一旦开口,那些过去,那些爱情,就真的是过去了。
“吾知道汝不会遵守诺言的,风蓝芥。就和玄桦一样,汝等,皆是心怀天下的人,是不可能抛弃众生同吾走的,吾一直都知道,汝不会遵守诺言,无为,汝甚至都不愿意同吾讲一句话。”
影子说着他从来没听过的名字。
“而今生,吾不过等汝来寻,汝竟寻也不寻,就爱上别人。”
“……”素还真半垂眸,“夫人,吾非是风蓝芥、玄桦、无为。”
“但汝讲,汝等的魂灵是同一个,汝讲了,吾信了,而今,汝同吾讲,汝不是。汝甚至不愿意放弃那个约定,放吾自由。”
“夫人想要什么样的自由?”
“人类总是会撒谎,吾只要汝以灵魂起誓,放弃同吾生生世世的婚约,前世缘尽,仅此而已。”
她要放弃我。
灵魂尖叫着说不要。
素还真想起风采铃,他此生的爱。
他看向身边的影子,影子也在看他,不属于素还真的那一部分说着抱抱她,属于素还真的那部分却一动不动。
放过她吧。那个疲惫的声音这么说,放过她吧,别再让她受伤了。
“汝……不爱了吗?”素还真问。
“爱,但总有些东西,比爱更重要。”影子望向他,“素还真,汝喜欢黑色的莲花吗?”
她只是等着我来寻,素还真想,不去看她,她等着我来寻,我却爱上了别人。
爱是没有错的,以爱为名的伤害是错的。
这个灵魂里属于素还真的那一部分在木讷的阻挠和绕口的劝阻中,开口:“莲姬……”
“这是吾第一次诓人。”灵秀呆呆望着天,“父亲总说不要撒谎。”
孤露陪着她:“以后会习惯的,莲君想开以后能够破开封印的,汝想好以后了吗?”
“先去找他的儿子吧,吾许诺了的。父亲只教导吾如何隐藏自己和守护母亲,吾想看看这个世界,做做人,做做妖,再思考以后做什么。”
“嗯。”孤露点头。
“孤露,”灵秀歪头,“替吾卜一卦吧?看看吉凶。”
孤露摇头,“吾试过了,汝不在五行内,吾参不破汝之未来过去,即是不该存在的存在,又是主宰自我的存在。”
灵秀十分吃惊,“吾这么厉害吗?”
孤露递出一只白蜘蛛:“吾术法不如莲君,但若有危险,吾亦可赶到。”
“先谢过孤露。”
灵秀眼里,都是对未知和未来的渴求。
有一些灵动,像一只狐狸。
十二
一朵被摘下枝头的雪梅花。
一朵蔫蔫的黑莲花。
黑色的莲花:“……”这朵梅花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再一想,哦,被猴子打的乱逃被自己用术法一点点扔回北地的某一任女怪。
“能救吗?”现任女怪的本体是个异端火魔。
被一株毒草招来的莲花摇头:“女怪是没有魂灵的,吾救不活这朵梅花,那朵莲花倒是可以,不过需要一部分汝的力量来化形。”
“请。”
“吾需要准备,女怪,吾需要一些东西,可能只有汝能拿到。”
“吞佛童子。”
“?”
“吾名,吞佛童子。”
这任女怪在妖魔里也是特例。
莲花将单子列出来。女怪接过看了看,指着几个字看莲花:“这是什么?”
莲花说:“茉莉的死根,死去的茉莉花的根。”
女怪和莲花面面相觑,莲花这才想起来她写的字是很多很多年前的字了,跟苦境现在的字差别很大。
一一解释了单子上的东西,莲花就回妖境,孤露的术法不如它,几乎全靠蛮力震慑边界,但孤露也确实是在妖境唯一能跟得上莲花的,管着边界,护着半妖的地盘,给乌龟和猴子酿酒,还要跟莲花研究术法,刚建立起的书阁也靠她管理。
露仙,汝女儿,好能干。
乌龟:“就这,猴子还天天揍呢。”
莲花:“喝着孤露酿的酒,打着孤露,啧啧啧,汝这大王,真是霸王。”
猴子:“她欠打。”含含糊糊不说清楚。
莲花知道,猴子不想孤露走露仙和自己的路,顺了顺头发,问猴子诅咒怎么样了,猴子说不痛了。莲花想起那个诅咒,想起自己的噩梦,低下头边收拾着纸张边问,陆贰,还记得那个诅咒汝的人吗?
猴子眨眨眼,想想,说:“不记得了,怎么了?”
“没什么,吾也不记得了。”
乌龟看看猴子和莲花,说,吾想出去走走,顺便吃几个人。
猴子和莲花都没说话。
“吾要出去。”乌龟重复了一遍。
*薛之谦《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韦庄《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
*吴承恩《西游记》
*化自《梁祝》“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化自剑子仙迹万引天殊剑归宗,三尺秋水尘不染
*化自告五人《爱人错过》“我肯定在几百年前就说过爱你只是你忘了我也没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