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啼血(2 / 2)

年轻的比丘看雷雨,想着问问杜鹃喜不喜欢自己,烧手就烧手吧,最好能把自己烧成灰,烧成灰去问问佛祖,怎么才能不爱一个灵魂。

文珠还是没敢问。

从心。

杜鹃听着一圈老树根说自己完了的时候,没反驳,只恶狠狠威胁不在花期的文殊兰赶紧开花,要么开花要么榨汁,文殊兰抖着叶子长出花骨朵。茉莉人形说,文殊兰开花了。

还在走神的文珠挺惊喜的,但也没怎么惊喜,杜鹃问他是不是不喜欢文殊兰了。“不是不喜欢,”文珠回头看洁白的花丛,“我只是似乎更喜欢茉莉花了。”

杜鹃没说话。茉莉花树开的花更多了。

文珠坐下:“我似乎从来没问过,杜鹃你要人的手脚做什么?”

茉莉人形落在他掌心,小小的一个,放在他眼里大小刚好。人形吐出言语:“进化,我要离开根行走,去学习,人类的形态是最合适的,人类的进化在所有物种中都是杰出的,我要学习,进化。”

“我以为精怪都是会变成人的。”

“人类的手脚很方便,行走和使用。”

“那猴子不是更方便吗?”

“但是人能去的地方有很多,猴子有些却不能到,植物的化形,更多的是外形,外形是没有用的东西,只是伪装,我只是普通的茉莉,有些植物是很高级的,它们生来就拥有外形,可以行走,像我的话,可能还要许多许多年才能离开这里。”

“杜鹃你在这里呆多久了?”

“一千五百年吧。”

文珠傻眼了。

“植物的修炼救世这么慢的,除非先天优势,我不能行走,信息也传递不了多远,我是最普通的植株,”杜鹃晃着人类的手,“我的天赋就只够让我一点点进化。”

“所以杜鹃和我做朋友是想利用我进化吗?”

“一开始是这样,现在就觉得无所谓啦,顺其自然吧。”

文珠心念一动,垂眸,问:“那杜鹃,若是僧人动了凡心,爱慕世俗,渴求情缘,又不舍佛法庄严,你认为那僧人该如何?”

“要么还俗,做个俗家弟子,要么明爱于心,自行大道。佛家大爱,但有偏爱,正如你更喜欢茉莉,这不是分别心,而是偏心。心中有佛,私爱亦可求法,为情所困,菩提心便不存。佛说,不妄语,不妄语他人,不妄语己身,若是动心,执炬迎风亦好过藏火于屋,烧手之患不若连及其他耶?”

啊,果然,不动心是不可能的。

“杜鹃,”文珠说,“我喜欢你。”

“谢谢,”杜鹃说,“老子也很喜欢你这个小废物。”

哦,老子稀罕他。

文珠看着杜鹃答的爽快,很是无奈,以为杜鹃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换了个说法:“杜鹃,你变女相吧?”

杜鹃:“我决定要无色相了。”

“为什么?”

“老子乐意。”

“那,杜鹃,”比丘打着算盘,计量着会不会被师尊打死,“你想不想碰碰……我的腿和躯干?”

杜鹃问:“我前几哈摸你,你挺不得劲的,算了吧?”

比丘把堤坝炸了,泄洪。

“舒服的,”比丘把人形放在心口的位置,毫不犹豫地去解开自己的腰带,“有些时候……是舒服的。”

师尊啊,别揍我啊。

人类的四肢、手脚、人类的头颅。

植物的根、茎、植物的花叶。

粗糙和柔软,生长和容纳。

嫩叶破开他的色相,根须描摹人类的骨血,花盈满了他的空隙。花香盈满,枝叶繁茂,根脉错落。

懂??

人类的气息是快乐和折磨。

没关系,探索必然会带来折磨,人类的皮骨很能抗揍的,没关系的,杜鹃想,只要让人类足够快乐,足够快乐,足够快乐……

要把苦痛都淹没的快乐。

文珠醒来很头痛,熟悉的头痛让他除了熟悉地抱怨外什么都说不了。

杜鹃说:“再不回去就三天没回去了。”

文珠跳起来就往回跑,他想这三天发生了什么,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兴许是打坐忘了时间,身体没有任何不适,也没有伤口,和自己来到的时候一模一样,衣服都还是整齐的。

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

杜鹃修改了他的记忆。

“……”他停下来,看看周围,离莫离湖已经很远了,超过了茉莉花的范围,他扶着树脱鞋子,白白净净的脚,完全没有他来之前自己做的印记。

文珠傻眼好半天,赶紧套上鞋子往云谷雷峰跑,到了之后挺开心的,这就代表自己的打算成功了,虽然不记得了,但那株茉莉绝对对他做了什么。这快乐在他看到自己师尊后瞬间消失。

让师尊知道会被打死吧。

帝如来和弟子说了几句就让他离开了,错身的时候,侵略性的花香让他忍不住皱眉。

太香了,以前,是这么挥散不去的吗?

“师尊。”文珠欲言又止。

“怎么了?”

“……没什么。”

帝如来观详自己的弟子,怎么看都是没有挂碍的样子,思量左右,温声道:“稍后吾有事同你商量。”

“是。”不是清理门户吧?

文珠一边算着自己失忆几次,一边扒典籍,一条枝叶爬上他的脖颈往里钻,身体很自然地就开始发热,颤抖。

文珠:杜鹃我们到底都干了什么……

“杜鹃,”文珠抖着声音,“我有正事。”

“哦。”藤条被收回去了,人形落在他肩上,人类的手,人类的关节,人类的外形,脸却又是空白的了。

……你什么时候这么宠我了?

文珠嘴角咧开,又正色:“杜鹃,你听过天原佛乡吗?”

“问这个做什么?”

“师尊让我去找。”

“知道,死婆娘去过那里。”杜鹃说,“但我记不大得了。”

文珠很激动,问在哪里。

“不要去比较好,死婆娘去了那里,才来这里投湖的。”

文珠瞬间懵逼了,他又想起那个梦。

“我说,”茉莉的叶子在他手腕上展开,“你打算啥时候还俗?”

文珠:“……”脸有点热。

“你修佛心也不定,就别做出家人了,俗家弟子说不定更合适。”

会有期待的我是笨蛋。

“杜鹃,我喜欢你。”

人形朝着人类。“老子也很喜欢你这个小废物。”

这喜欢是不一样的,人类想,你是不明白人类多险恶的植物,你除了进化和生存都不在乎什么的,而人类,是卑劣的想要两全的贪心的东西。

人类想自己大抵是要入魔的,心魔从他入佛门就在,在他的每一日早课里,在他的佛珠里,在他的经书里。比丘想,我尊敬我的师尊,可是佛祖,佛祖值得我去信仰吗?

“杜鹃,”比丘抚摸茉莉的枝叶,“我、我要是,要是死了,你能不能等我下辈子再来找你?别、别找别人替代我?”

杜鹃没有回答,茉莉的根狠狠抽他几下,他滚出去的时候甚至有松了口气回归“正常”的想法,茉莉人形踩他脑袋的时候他觉得:啊,果然是杜鹃。

杜鹃说:“别给老子讲丧气话,爬起来滚去修行,你要是死了大不了老子陪你,下辈子是不可能的,老子才不等你下辈子。”

比丘又哭了:“杜鹃,我好疼。”

“吵死了!”根叶把他抽晕去,熟悉的力道熟悉的痛。

人类果然是奇怪的生物。

文珠去找天原佛乡了,杜鹃是真的不记得在哪里了,两千年了,环境变化太多了,莫离湖以前没有这么深这么大,两千年前还是个沼泽,两千年后就是一个湖泊了。

茉莉花盛开着,但没有一朵花能够结出种子,作为思考和进化的代价,繁殖变得那样困难,哪怕根能够爬满森林的地下,茉莉花也是结不出种子的,进化若是无法传承,便是无用的,哪怕是树的形态也是毫无用处的。

所有的生命都是有尽头的,长短而已,天地同寿转瞬即逝,都是有尽头的,它必然会死,文珠也必然会死,只是早晚而已。

所有的植物都知道,不要答应人类的来生,人类的来生会扭曲植物的形态和心,人类从来不懂草木的心,人类的心思比开花结果更复杂,什么爱呀爱的,情啊情的,连什么正义和梦想,也是人类自己的,人类做某些事,大部分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他们说着舍不得,但还是走了自己选的路。

人类总是最爱自己。

所以杜鹃只能选择尊重和放任。

喜欢吗?喜欢的,那个人类,杜鹃喜欢的,但是他大概会有两个结局,要么入魔,要么像那婆娘一样自毁。

他总有自己的路要走,杜鹃不能把以后全部许给一个人类,它活了那么多年,不是为了和一个人类缠缠绵绵的,喜欢和真心很珍贵,但是不是唯一。

杜鹃想,败了吧,这次的花都败了吧,重新开一次,像从前开过的千万次一样,重新盛开。

于是那些洁白的柔软的芬芳的从枝头落下,像一场雪。

文珠再来找杜鹃的时候有入魔的迹象。

怎么说呢,走火入魔一点也不吃惊。

文珠身上还有伤,和他自己的招式很像。

怎么说呢,被他老汉揍一点也不吃惊。

八成连门都没找到。

文珠疯疯癫癫说着爱和毁灭,身上都是死去的高粱的味道,扯着衣服走进茉莉花丛里。

杜鹃很怀念那样的快乐,然后把文珠吊着打一顿。

“杜鹃!杜鹃!我错了!我错了!别打疼!疼!——”

如果有什么不能解决的,就打一顿,一顿不行就两顿。文珠抽噎着说自己对佛法的怀疑,自己对师尊的怀疑和冒犯,雨打梨花,泪眼婆娑,我见犹怜。

茉莉花抽过去一枝子:“好好说话。”

“你、你又打我!我要跟我师尊讲!”

“你讲噻,你敢跟你家老汉讲咱俩的事算你勇。”杜鹃完全没带怕。

文珠也莽了:“龟儿子才不敢讲!”

“那你去吼!”

“去就去!你莫拦老子!”

“哪个会拦你个龟儿子?!”

杜鹃看文珠一身伤气势汹汹离开了,笑死,你个憨批要是敢说还会让老子给你搞失忆?

文珠回了云谷雷峰,气势汹汹,魔气郁郁,然后一看见帝如来在那边卷念珠,他立刻清醒了。

帝如来很担忧,欲言又止,他还没想好怎么劝慰弟子,也没想好怎么解释。他不是个好师尊,没有好好教导过弟子。帝如来自己就曾走错过路,他担忧把弟子也带上那样的路,现在看来……自己着实失职。

“文珠,”帝如来犹豫着,“汝……”你没事吧?你还好吗?那些一眼可见的答案告诉他,他的弟子在痛苦。

这非他本意。

文珠已经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了,兴许,帝如来要是做个父亲那一定定是最好的,他不是个好师尊,文珠明白了这件事,帝如来不是佛祖,他不可能普渡众生。

文珠扭头跑了,帝如来伸手,却没有开口拦住他。

他不能阻止自己的弟子去明白别的他给不了的道理。

文珠又跑去喝酒了,酒是个好东西,越喝越醉,醉了就什么都不用理会了。他抱着酒缸往自己嘴里倒。

他的眼底有阴霾,他问,杜鹃,为什么我不醉?

杜鹃说,因为老子,其他植物对你影响小好多,酒嘛,都是用植物的果实搞出来的,对你基本莫得啥子用。

“……”年轻人气得砸酒缸。

“臭死了!”杜鹃气得把人类吊起来打,“这破玩意对我不好!”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嗷嗷嗷别打了别打了!”

来找徒弟的帝如来:……

弟子和他朋友相处不错,帝如来松了口气。

因着他,云谷雷峰也对一会儿魔障一会儿清醒的他徒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微妙,有时候文珠身上的业障之火能烧出眼睛,有时候文珠身上是云淡风轻。

破戒僧嘛,又不是没有,喝酒而已,喝酒的修行者多的是,这个没事。

大早上帝如来看见他徒弟在扫落叶,走过去。“师尊,”他徒弟头也不抬,“我想改个法号。”

帝如来说好。

他徒弟说,缘醉莫求怎么样?

帝如来说好。

于是他徒弟,缘醉莫求抬头,说,师尊,我破戒了。

帝如来有些愧疚,慈爱地看着爱徒问破什么戒了。

缘醉莫求说,色戒。

沉默,是云谷雷峰的树叶和云朵。

“是去佛乡的时候……”

“不是,是在那之前。”

帝如来想想,一个手刀把缘醉莫求打趴下,大步外行,圣弥陀正在散步,大清早看见他,想问一句不是闭关吗就被佛首的怒气堵住嘴了,十分自觉地让步,余光看见佛首他徒弟躺在一堆落叶里。

帝如来以为茉莉花的精怪应该是个美人,才能诱惑缘醉莫求破戒。所以几片叶子和花的精怪仰视他的时候他有些反应不及,看看那小人的大小和没有分别的色相,洁白的容颜上都是空白。觉得自己误会了的帝如来先道歉,介绍自己。

以为今天要交代的杜鹃:“……”

“你是文……缘醉莫求家的老汉,我认得你。”杜鹃说,“老、我叫杜鹃,杜鹃花的杜鹃。”

帝如来哽住了。

他温声喊了一声杜鹃。

杜鹃问他来做什么?

帝如来又犹豫了,背后打探,非君子之为,他想想自己徒弟,脸有些发烫地问:“缘醉莫求有没有同汝讲过他……他喜欢什么人?”

“他没有跟我讲过稀罕啥子人。”这是实话。“咋回事莫?”

“汝同他是朋友,他有没有讲过,他破了色戒?”

“色戒怎么破?”

帝如来脸更热了,杜鹃说自己对人的习俗不太明白,这也是实话,帝如来就貌似很镇定跟它讲。

杜鹃听他讲,好半天没吭声。

“怎么了?”

“那个……”杜鹃有些不确定,“缘醉莫求的身好像是我破的。”

帝如来:“……”

“他也跟我讲喜欢,我以为是朋友间的喜欢。”这是实话。

帝如来:“……”

茉莉人形不大确定:“我在化形,他说可以用他模拟,然后我就摸他,每次摸完他都会让我把他的记忆删掉,说你知道了会……你不会打死他吧?你让他还俗算了,做个俗家弟子,他心不定,总呆在庙里守着僧人的规矩会犯错的,不如让他还俗,宽松些。”

帝如来:“……”

帝如来深吸一口气,微微笑,十分苍白:“杜鹃,你觉得,你和缘醉莫求是什么关系?”

“缘醉莫求说我们是朋友,我和他耍会长叶子。”

帝如来抖起来,拳头握紧。

“你莫事吧?”

“没事……”帝如来从牙缝里挤声音,“吾很好。”

杜鹃知道今天不用死了,反正缘醉莫求一向很能挨揍。

佛首生着气离开,生着气回来。

缘醉莫求知道自己完球了,老老实实回答了自己怎么诱骗茉莉花的,怎么骗的。

“它修行不易,汝怎可一念犯错,耽误它千年百年!”帝如来皱着眉。

“我也不知道,师尊。”缘醉莫求跪在地上,低着脑袋,“杜鹃没有美人相,甚至没有人相,可我就是喜欢,我喜欢同它交谈,喜欢同它相守,师尊,它教我不要着相,于是我就没有着相,我只是沉沦于爱,而非色。”

“爱自本心,难以自持,所以更应当自持,而非以爱为由,误扰他者!”帝如来皱着眉,他愤怒不是弟子动了凡心,他们本就是肉体凡胎,凡心自然,动心动情不是错,错的是,因着这份自己控制不住的凡心去伤害信任自己的朋友。

帝如来很失望,失望于缘醉莫求耽误了杜鹃千年的修行,失望于缘醉莫求欺瞒自己最要好的朋友。

“……我知道。”缘醉莫求说,脑袋抬不起来,“我不是个好朋友,也不是什么好人。”

帝如来抬起掌。

缘醉莫求没有动。

帝如来放下手。

好半天,帝如来叹息,说起来吧,明日跟我去见杜鹃,好好说清楚。

茉莉花的人形在检查花朵,看见他们也没有害怕什么的,甚至很开心地给他们用叶子做杯子承了花蜜。

缘醉莫求问它心情不错。

“老子两千年终于有一朵花花要结种了,”杜鹃挥着手,“两千年咯,第一回有花花结种种!”

“恭喜。”帝如来说。

杜鹃表示同喜,然后问能不能要几滴血。“几滴就好了噻,结种要的养分太多,我不晓嘞自己要结多少时间,讨您几滴血,就当我欠您人情好不嘞?”

帝如来微笑着点头,于是人形小心划破他的金身,接了几滴血赶紧用妖法治愈了,欢欢喜喜去喂花花去了,然后问他们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

帝如来思量,觉得杜鹃不懂人类的弯弯绕绕,选择直说:“杜鹃,汝如何看待缘醉莫求?”

“缘醉莫求说我们是朋友,喜欢我,老子也喜欢他这个小废物,喜欢跟他耍。”

帝如来觉得有些不对,看脸色苍白的徒弟,皱着眉说,杜鹃,吾是问汝是如何看待缘醉莫求的。

杜鹃也不明白,他讲我们是朋友噻,我没和人做过朋友,不晓嘞。

缘醉莫求手都要把自己抠流血了。

杜鹃说:“这瓜娃子是犯啥子错了莫?你是他老汉,打骂骂就算了,莫往死里打哦,小娃娃不晓得事情噻。”

地地道道的蜀地口音哽住了帝如来。

“杜鹃,我不是想跟你做老铁,我是想和你耍朋友,想你做我嘞婆娘。”

“……”杜鹃一条根把他抽出去了,又快又狠,帝如来没扭头看缘醉莫求滚啊滚,盯着一边的文殊兰端起花蜜啜饮。

“老子才不做你婆娘,想得美嘞!”杜鹃凶巴巴,“老子顶多跟你耍朋友,屁的做你婆娘!”

帝如来呛到了。

两个都以为受到戏弄的精怪要大开杀戒的人类都愣住了,缘醉莫求哭都忘了。

“老子喜欢你,但是你说做老铁,老子尊重你才啥子都不做的!谁要做你婆娘,老子都说不做人相顶多耍耍朋友,哪个能做你婆娘?”

缘醉莫求说:“那我作你婆娘好咯。”

杜鹃又抽他:“憨批,哪个男的做婆娘哦!”

“我不管!”缘醉莫求大喊,“我就是你婆娘嘛!我乐意!哪个多嘴你打过去嘛!”

帝如来:你们尊敬我一哈……一下。

杜鹃跟帝如来讲:“你是他老汉,你通融一下噻,把你家娃许给我嘛!反正他这个狗样子也不会好好修佛的,当个俗家弟子有啥子关系哦!”

“好嘛……”帝如来深呼吸,“好。”

缘醉莫求嘻嘻笑,帝如来就说带缘醉莫求回去收拾一下,杜鹃很接受,还给了缘醉莫求一叶子:“好好听老汉的话!好好修炼,活得久一点哈,老子才不跟你约下辈子!”

“我晓得!”

走出莫离湖,帝如来问“老汉”是什么意思。缘醉莫求摸摸脑壳,挺不好意思说,您是我的师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帝如来点点头,走在前面,微微笑着。

十一

总而言之雷声大雨点小就过去了,也没什么人知道,拜堂也拜了,缘醉莫求顶着红盖头,脸红的很,反正他想走个形式,杜鹃也随他,一个人一个非人,什么步骤都不懂,就稀里糊涂拜三拜,拜天地山川,拜高堂来客——就一个佛首帝如来,拜结缘者。

嫁儿子的男妈妈心情复杂。

缘醉莫求走进茉莉花丛中,小小的茉莉人形在他掌心,缘醉莫求又想起杜鹃说的去相信,他选择重新去相信,去信仰。佛祖,是对自己的信仰,是对自己的牺牲和奉献。

“杜鹃,”缘醉莫求有些别扭,“别缠我。”

“我想摸你了,不行吗?”

缘醉莫求想着自己忘记的,问杜鹃能不能还回来,风把茉莉花香送进他的皮肉,人类一下跪倒了,面上潮红,双眸盈满水雾,腰肢在树叶下颤颤巍巍。

“老汉讲,这是男欢女爱,你现在是我的婆娘,”茉莉花撑开他的嘴巴,“我想跟你欢爱。”

那攥着泥土的手抖啊抖,被根死死缠住,记忆里的力道和触感,引出更多的回忆,自己怎么被充满,怎么被打开,怎么被淹没。

“杜、杜鹃呃——”

“没事的,”杜鹃说,“我记得怎么让你快乐的,我记得怎么让我们都快乐的。”

“我的花,会开满的。”

缘醉莫求脚踝被抓住,扯开,他瞪大了眼睛,他单以为是不想被师尊打才会让杜鹃抹去回忆,而不是、而不是对这渴求地恐惧。

他想和杜鹃在一起,在一起就好,杜鹃能落在他肩头和他聊天亲亲他额头就够了。

杜鹃想的是一直一直“摸”着他。

填满、灌满。根须蜿蜒,枝茎生长,枝叶繁茂。逐渐的盛开和深入。

懂?

缘醉莫求又做了梦,沼泽、女尼,白衣的女尼哭着砸破茉莉花盆,抱着经书转身走进沼泽,那株茉莉倒在地上,花盆上是红色的杜鹃花。缘醉莫求这次看清了女尼的脸。

剑眉星目,女生男相。

是缘醉莫求的脸。

兰因絮果。

死就死,还要断花的命,怪不得今生舍不得它。

缘醉莫求醒了,

懂?

“杜鹃……禅师投湖时,抱着经书,是什么经书,哪一卷?”

杜鹃不说话,缘醉莫求喊它的名字。

于是,茉莉花说,《大佛顶如来密因修证了义诸菩萨万行首楞严经》*。

人类和精怪都没有说话。

好半天,茉莉花说,要不你去修行罢,活久点。

缘醉莫求躺在泥土上,说我不要。

“……”

杜鹃抽了他一顿,把他扔出去了。

帝如来看被家暴还乐呵呵饮酒装醉糊弄云谷雷峰长老们的傻大儿,再次反思自己的教育哪里出了问题,从来不怀疑一开始自己的弟子脑壳就是坏掉的,还替经常溜出去的孽子、弟子做遮掩。

佛首,心酸老父亲。

十二

茉莉的死根,最后死去的茉莉的根,一般都是根先坏掉,枝叶花蕾才会枯萎,哪有花会自己扯断与根的联系的。

吞佛童子吞佛童子,这里有茉莉的死根。

吞佛童子吞佛童子,这里有茉莉的死根。

冰雪做的男人走向湖泊,湖泊如镜,湖边有一大片寸草不生的空白,空白中央长着一株抽长的不怎么好的茉莉,歪歪扭扭的枝叶,花蕾没有一朵盛开的,冰雪做的男人侧头,看到空白旁的一株文殊兰,不是花季,文殊兰却开的正好。

那株文殊兰晃了晃,落下一朵花,结结巴巴道:“您、您好。”

风和湖水说,这里有一株茉莉,它爱上人类,与人类结缘,然后某一天,自己断了与根的联系跑出去了。湖水还记得人类怯懦问精怪我死了你不会续弦吧,精怪打过去回道:陪你殉情行了吧?快滚去修炼!

植物是不会违约的生物。

那个人类死了。

湖水涌上,冲刷岸边的泥土,淹没了空白中心的植株,文殊兰求着说不要,“杜鹃只留下了一颗种子,杜鹃只留下了一颗种子,请您放过那株茉莉!”

男人说:“吾只一截死去的根。”

文殊兰的根卷着好几段茉莉的根颤巍巍送到男人手边,男人收下,就要离开,又被文殊兰叫住,文殊兰请求他带走那株茉莉,男人说,除非茉莉自己爬出来跟自己走。文殊兰就叫醒茉莉,孤零零几片叶子晃动着,茉莉花开了又合起来,植株晃动着,从土壤中带着自己的根爬出来。

吞佛童子吞佛童子,它进化了,它进化了。

文殊兰请求着:“这里来的人越来越多,它很容易被毁去,您身上有植物的气味,那是能行走的植物,能够教导它的进化,求求您,将它交给能指引的精怪。”

冰雪做的男人动动手指,水球将小小的,花蕾不停开合的植株护在其中,男人说,吾应了。

不能离开的文殊兰十分感激,再三道谢。

冰雪做的男人离开后又来了一个人相,还带着植物的气息,文殊兰就很高兴地去问是什么品种,差点被男人提刀砍了,文殊兰结结巴巴说以为对方也是花草。

“吾不是,汝怎会错认?”绿衣服的男人在湖边坐着,拿出一把二胡。

文殊兰说:“你身上都是植物的气息,你不是植物,那你婆娘是植物。”

“吾并未婚娶,也不认得什么植物的妖物。”

文殊兰不信,却想不出所以然,男人孤身一人,没在莫离湖待几天就要离开,问文殊兰要不要一起走。文殊兰说那你得先给我找个缸。男人就去找了个缸,文殊兰谢了花卷着一大团根被埋进去时问男人叫什么名字。

人类说往里面埋土:“羽人非獍。”

“羽仔啊。”文殊兰喊,“你干什么要四处旅行啊?”

人类背起水缸:“我不记得了。”

“你撒谎。”文殊兰用叶子拍人类的肩膀,“不要对植物撒谎。”

人类说:“不记得了,有个声音说让我四处看看,学会放下。我在找那个声音。”

文殊兰问人类现在去哪里,人类说不知道,文殊兰就说想去恶陷雨地。“那不是个好地方。”人类背着植物去那里,除了腐蚀的雨水和骨骼什么都没有。

植物左看右看,指着一个地方,问能不能把那边的东西拿来,用自己的叶子给人类做了屏障,人类的速度很快,刚好在叶子被蚀透前卷着几块碎骨头和干枯的枝干回来。问文殊兰这是什么。“这是两个朋友的残骸,能帮我酿酒吗?”

人类说好。

文殊兰跟他讲了一株叫杜鹃的茉莉花和一个酒鬼的故事,酒鬼在帮别人的时候不小心死了,于是茉莉花就按照答应的陪着酒鬼去死了,就是一个简单的故事,人类没有多问。酒酿好的时候,小小一坛,红色瓷坛,红色酒封,系上红绳。

文殊兰把酒给人类。

“给吾吗?如此珍贵……”

“嗯,你的记忆被更强大的植物动过手脚,我做不到解开,但是杜鹃可以,杜鹃有能够涂抹记忆,它的花香也能刺激你想起来的。”

人类道谢,接过,并未直接饮下,问文殊兰还想去哪里。

文殊兰说,我没有杜鹃那样的机缘和果断,我快枯萎了,我想回云谷雷峰见个人。那个人种下我,然后酒鬼挖出我,将我送杜鹃身边,我想见见那个人。

人类问是谁。

“我不记得了。”文殊兰说,“那时候我还没开始思考,那个人有佛光,也有魔气,他总是在难过,哦,酒鬼谈起是,说那个人叫佛首。最后一次见他,他好难过地和杜鹃说酒鬼死了,杜鹃踹了他一脚,拽断自己的根离开了。”

人类没说话,好半天问见到之后呢。

文殊兰说,我想再为他开最后一次花。

人类带文殊兰到云谷雷峰,文殊兰指着山门角落长满杂草的地方说,你把我埋进那里吧,等他出来洒扫就能看见我了。

人类坐在台阶上,看文殊兰逐渐盛开,从日出到日落,文殊兰说,好可惜啊,他今天不在哦。

人类说:“你再等等。”

“没事啦,”文殊兰晃晃泛黄的叶子,“你也是个好朋友,给你看也一样,你遇到那个人了,就跟他讲,他错过了一朵世界上最好看的文殊兰。”

“……嗯。”

从日落到日出,太阳洒在那株干枯、萎顿、凋零的文殊兰上的时候,人类饮下那场故事,品尝一段不算孽缘也不算良缘的缘分。

是茉莉花香的酒。

然后,人类想起了另一朵花,不是纯洁的白,是强大的红,他想啊想,那朵花的花期快到了。

人类想去看看那朵花怎么样了。

人类这么想着,打掉身上的露水,在晨光中离开荒芜的云谷雷峰。

*《荷泽神会禅师语录》

*取自文殊兰,又名文珠兰,佛教“五树六花”中的一种花

***《佛说四十二章经》十六章、二十四章、二十五章

*《法灭尽经》讲:“首《楞严经》、《般舟三昧》,先化灭去,十二部经寻后化灭,圣王去后,沙门袈裟,自然变白。”即,正法时代,楞严不灭。末法时代,楞严先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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